满街市花灯如昼,画阁高低,桂华流瓦,人影参差,狮子灯,绣球灯,仙女灯,玉兔灯,灿灿华灯照耀……有一片淡紫色裙角像纱雾般朦朦胧胧、飘进李延玉眼角,他猜完了灯街上最后一道灯谜,转身,拉着四岁的孩子正要离开,豁然间,整张俊面都出奇颤抖起来。
儿子仰小脸奶声奶气问:“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李延玉二话不说,抱起孩子便拨开重重人群去寻那道淡紫色倩影。
四处游人穿梭如过江之鲫鱼,他们的欢笑热闹声,溢满整个夜色。一阵阵夜风来,吹得那些昼亮花灯次第摇曳晃动。
孩子还在问:“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终于终于,李延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寻了半天,那道淡紫色美丽的倩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李延玉苦笑:“没什么,爹爹大概……眼睛又花了。”
李汝直轻哦地一声:“爹爹,你是不是又看见娘亲了?”
李延玉摸摸孩子头。他时常出现幻听幻觉,这是儿子都知道的事。
思及狂烈之处,再无药可解,又被那情蛊所致,李延玉常常会时不时眼前浮现出蔻珠的影子和脸来。
这次,大概又是他的一次幻觉,痛苦绝望,他手捂着胸口,狼狈不堪想。
晚上,回到塾馆之后,李延玉开始疯狂地酗酒。
唇边又长出许多胡渣子,一个潦倒落魄男人,似乎像这样酗酒是他妻子离世后最最常见不过的事。
现在,儿子长大了,日渐懂事,有时候,爹爹在一边酗,他就害怕地盯着。“爹,爹,你别再喝了。求你别再这样喝下去了。”
有时,儿子看着看着,会嘟着小嘴来抢他的酒壶。
李延玉双眸血红。“让开!把酒壶还给我!”
李汝直把酒壶怀抱一边。“不给!这样的爹爹就像疯子一样,我不喜欢!”
李延玉可怜兮兮:“算爹爹求你了,可以吗?”
“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李延玉手抚着额。“爹爹头痛,心也好痛,爹爹难受,喝些酒,说不定就会好些。”
李汝直眼泪汪汪:“真的只有这样吗?真的只有这样,爹爹你才会好受些吗?可是,直儿不喜欢爹爹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说,喝太多酒,是会伤身的。”
李延玉深吁了口气。
李汝直忽想起什么。“爹,爹,要不你这样吧,你还是继续画画,还是用木头把娘的模样雕刻出来——给,这是你的笔,这是你的纸,这是雕刻的木头和刀。”
“爹,爹,你拿着。就像往常那样,每当想娘的时候,你就画她,雕她,刻她,好不好?”
“……”
李延玉从来没有此刻的绝望和心如刀绞。
儿子越来越懂事成熟,曾经,担心没有母亲的孩儿,会对小而柔弱的心灵产生伤害,可然而,他似乎对比自己要坚强勇敢得多。
娘亲在天上——她是被王母娘娘关起来了。
他用这样的谎言,来诓骗一个孩子成长,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勇气,以及梦想毅力。
李延玉单手紧紧死捂着胸口,不停打酒嗝——可是然而,他也好想有一个这样的人来诓骗麻痹自己,用美丽的神话,骗他说,蔻珠活着。
她一直都活着。
——
现在父子已经不住昔日那间小小的平房,住进了书馆,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厢房,有陈设朴雅的书橱衣柜木质家具,简单水墨烟润迷离的四方形屏风做房厅隔断,房中长条几案摆两盆兰草,一架七弦古琴,墙壁开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其余的,则全都是一幅幅女人画像挂在壁上。——那是他的妻子蔻珠,他用最最细腻生动的线条,勾勒着她不同的体态神韵模样,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站着的,坐着的,手拿团扇的,扑蝶的,蹙额赏花的……不,有了这些栩栩如真人的画像还不够,一排博古架以及两边橱柜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人木头雕像,依旧是站着,坐着,侧躺,扑蝶,赏花的……
李延玉颤抖的双手把儿子拿来的画笔等工具接过来。
刚接到他手上,咚地一声,全都落在地上。
他最后还是选择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从儿子手里抢过了那瓶银制酒壶。“蔻珠,蔻珠……”
——
昔日苦难深陷泥沼间,所有细碎平凡、他为之而麻木不屑的鸡毛零散温情、在李延玉酒醉的视线闪烁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