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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第3页)

苏荆溪朝吴定缘旁边靠了一靠:“我现在欢喜得很,张侯不必挂念。”

“甚好,甚好。”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

说完他一撩袍边,就地坐在观风位上,膝前横过一张古朴长琴。张泉是朱瞻基的琴艺老师,京城都以能听张侯一曲为荣。吴定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苏荆溪却知道这面子委实大了。

先是一曲《凤求凰》飞扬于船头,琴声神意扬扬,调趣高妙,与王穹的银白素月相得益彰。张泉刻意选了无媒调,曲子里隐隐带出一丝绮靡的悦情。《凤求凰》这曲子出于西汉司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时,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声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马相如的热情所感化,遂与之私奔。张泉选了这首曲谱,也真是煞费苦心。

弹过数阕之后,张泉指法一划一拨,音律幡然一变。本来清丽婉转的旋律,毫无痕迹地转为古朴苍凉,琴声中还夹杂着泠泠的萧索与悲壮,如同横渡寒江。

“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苏荆溪对吴定缘讲。

“荆轲刺秦那个易水?”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

“不错。荆轲将行,被太子丹催促着上路,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弹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个好彩头。”苏荆溪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亲密地为吴定缘拉了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妇。

吴定缘挺直了身子,任她摆弄。苏荆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吴定缘晃了晃身子,浑身的血液霎时奔腾起来。可就在他做出回应之前,苏荆溪顺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

几乎轻不可闻的话语,从她的双唇滑出,钻入他的耳朵。吴定缘一瞬间便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渐次退去,不动声色地听着。远处琴声激越,张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

吴定缘点点头。

“你现在也有了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轻易言死了。”苏荆溪柔声道。

《易水》恰在这时曲终弦定,海落船周围恢复了安静,唯有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张泉收起架势,向这边郑重一拜。

出发的时刻到了。

五月三十日清晨,浓浓的雾霭在沧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了城垣的轮廓,进而弥漫至周围的树林之中,无论是高大的白桦、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

两匹骏马急促地沿着一条官道向前疾行,雾气一涌上来,却无力阻挡它们的速度。

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速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他们昨晚过了子时便下了船。飞速穿过沧州城外,脱离运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驰。

这支小小的队伍,必须在两天之内北上霸州、固安、大兴诸驿,抵达京城,前后里程三百二十里。好在这次得了张泉强援,两个人骑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骏,揣着一口袋金饼银锭,还带了一张张泉亲自伪造的济南府加急文书——持拿这份文书,视同八百里加急,沿途驿站必须提供最好的换乘马匹。

“哎,掌教,我觉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来好点了。”昨叶何漫不经心地说。前头的雾气太重了,不得不放缓速度,她趁机从顺袋里掏出一块枣糕搁嘴里。

“不要叫我掌教。”吴定缘冷着脸。

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

吴定缘只得把脸背过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掌教你居然接下张泉的委托去京城,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只是不想在船上待着了。一看到太子的脸,我就头疼。哪如自己赶路这么爽利。”

昨叶何抚了抚马耳朵,语气感动:“看来掌教你已经想通了。为了我圣教存续大业,甘愿与朱明宗室捐弃前嫌。”

“胡说什么!你们白莲教和他们朱明宗室,跟我的仇怨都还没了结。”

“那就怪了。”昨叶何眼珠一转,“若是不愿与仇人为伍,就该把我甩了,直接返回南京过小日子;若有心为铁氏一族报仇,就该坐山观虎斗,看着汉王跟太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掌教你却千辛万苦往北京赶,不是为了给圣教博个功勋,还能是为什么?”

“总之不是这个。”

“难不成,是为了苏姐姐?”

吴定缘骑在马上,动作明显僵了一下。昨叶何眨眨眼睛,忽然拊掌笑道:“看来这枣糕我得省着点吃,以后凑齐了生地黄、桂圆、莲子,好给掌教道喜。”吴定缘还没说什么,她突然收起戏谑,杏眼里透出两道犀利光芒:

“可是,掌教你真的明白,到了京城该做什么吗?”

吴定缘沉声道:“张泉说了,我只要设法把太子还活着的消息送进城去,就行了。”

如今太子的胜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狻猊公子与山东叛军追袭于外野,汉王在京城挟持整个朝廷,敌我实力可谓天壤之别。但是,汉王的一切谋划,是建立在洪熙皇帝与太子俱亡的前提下。任何一个没死,他便没机会角逐帝位。

所以对朱瞻基来说,最简单的制胜之道,就是让京城里的关键人物知道,太子还没死,太子在赶回来的路上。只要这一句话传给一个正确的人,汉王的计划便会崩盘,届时太子早来一天晚来一天,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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