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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2页)

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

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在水里不太容易驾驭。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汇聚到午门之后,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

耳边响起风声、雨声,还有各种叫喊声与脚步声。吴定缘转动脖颈,看到在午门城楼之上、左右步廊之间、社稷坛的围墙上缘,都聚满了禁军锐士,一把把强弓劲弩对准了他。这些人在汉王与张皇后的对峙中不敢造次,对付一个小人物却毫无压力。

只消一声命令,吴定缘就会被射成刺猬。可他前心与后背的两块神主牌位,以及脚下的棺材,却营造出一种无形的肃杀气场。大明迄今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这个小人物身边聚齐了,令得百兵辟易,强敌束手,谁也不敢靠近分毫。

这一路上因为洪水的缘故,城门都未及关闭。这一条棺舟迎着风雨,顺洪而走,先越过端门,再至承天门。在重兵环伺之下,吴定缘却像一位野渡的悠闲艄公,举竿不疾不徐地划动着。只见两侧朱红色墙垣不断后退,他衣袂飘飘,胜似闲庭信步。

一过承天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眼前一条横着的是长安宽街,对面一条平整如砥的纵道,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门,两侧皆是通脊连檐的千步回廊。这里是皇城外围,百官衙署所在,不过这会儿淹得比午门还厉害,大水已漫过城门一半,放眼一看,御街南北尽是波涛滚滚。

视野一开,吴定缘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快意。

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划着天子的灵柩纵穿皇城?这可是花多少钞银都换不来的享受。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说书先生,这么写也会被骂瞎编吧?

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这么近看,也不过是块漆了金粉的木板罢了,居然把满朝文武震慑得不敢靠近,荆溪她可真是神机妙算。

这是临行之前,苏荆溪特意交代的。她虽不知京城虚实,但以吴定缘的行事风格,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便建议说如有机会,设法弄到太庙里的神主牌位,扛起它来,便可以横行无忌了。

其实只要对手有哪怕一个勇于牺牲的,这计策也无法奏效。但正如汪极所说,整个两京之谋的各方势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块的。这样的一个组织,人人皆为自己,天然就要互相算计与提防。苏荆溪设下的这一计策,正点中了他们的弱点。

“这可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你父亲的故智。”苏荆溪交代完之后,这样说。

吴定缘开始时不明就里,后来半路上问了昨叶何才知道。当年朱棣攻打济南城,携来了数门大炮,铁铉便在城头画了朱元璋的大像,还在每一处垛口高举神主牌位。结果朱棣不敢再轰击,这才给了铁铉可乘之机,解了济南之围。

二十五年之后,铁铉的儿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还是为了守护朱家皇帝,还是要去对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时光的洪流,打了一个轮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之奇。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一定不会重演当年!

吴定缘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摆,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转了个弯,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

也许是刚才的一阵狂风吹散了铅云的缘故,肆虐了数日的雨势缓缓开始收住了。只是洪水蓄积太盛,想要水退还得有个半天。

汉王以及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们纷纷踏上从南海、中海以及内苑湖中调来的游舟,拼命朝着承天门追赶过去。至于禁军、随从以及内廷的宦官们,要么跳进水里奋力往外游,要么留在原地一筹莫展,甚至有人试着攀上墙头,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

杨士奇没有离开,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一下脉,表示暂无大碍。杨士奇松了一口气,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好好休息。

安排完这些,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外面什么情况。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那个挟持了天子棺椁和神主牌位的奸贼,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朝着东边漂去了。

“东边?”

杨士奇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吴定缘的这一连串举动,可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赞叹,可目的呢?以这人表现出的缜密与决断,绝不会只是单纯泄愤。

现在他居然驾着龙棺借水东去,御街东边有什么地方他非去不可?杨士奇在京城为官多年,对城中地理十分熟稔。他心中暗过了一遍京城舆图,猛然醒悟。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东便门,外有大通桥。桥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运码头,承接大通河,绵延到通县高丽营与白河连通,直去天津卫。这一段河道称为白漕、北运河,是漕河的终点。

其实这条河原本的终点,是在北方的积水潭,与昌平的白浮泉水联通。只因永乐陵寝选在了昌平天寿山,不能再借水怕惊扰龙脉,所以如今积水潭的漕运已废,城内御河变成了像内秦淮一样的风景游玩之地,漕运码头遂东移至大通桥处。

吴定缘曾经提过,太子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路是最快的办法。若他所言不虚,太子应该是在东便门外大通桥下船。

难道说……吴定缘竟想驾着龙棺去东便门迎太子吗?这想法简直荒唐!可杨士奇思来想去,竟无第二种可能。

无论汉王、张皇后还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惯性思维:谁去导引龙龙棺,谁就是嗣皇帝。只有吴定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来就龙棺,那就让龙棺去就太子。

大胆、精妙,而且亵渎。这是杨士奇对这个计划的评价。

无论如何,只要能阻止汉王的计划,就是一个好计划。杨士奇正想办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挠,也赶去东便门,却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

杨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

他此时拼命摇动船橹,胖胖的脸颊上汗水肆流。小舟迅速游出端门,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门城楼。这条路汉王走过无数次,但乘船还是头一回。

“你是说,他是想去东便门迎接太子?”汉王沉声问道。

“正是。太子从南京一路赶来,都是沿漕河北行。东便门是千里漕河的终点,乃是必经之处。吴定缘一定是朝那边去了。”

汉王抬起手来,用一方金丝手帕擦去嘴边的血迹。牙齿断折的痛楚,从嘴里一阵阵传来,搅动得他的心神愈加烦躁。这么长时间的精心筹谋,只差一步即可达成,千算万算,却偏偏横生出这种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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