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瞄了一眼茱恩,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的样子。她听得见他的想法吗?或是她不知怎么的猜到了?茱恩总是什么都知道。他加快脚步,好让她的表情消失在视线范围里。跑第五圈的时候,他回想着贺尔蒙过度发达的青少年时期,想起自己在淋浴间里暗自想着女孩子的事情,但他也记得幻想过有男生的手碰他的身体,还幻想过坚毅的下巴线条和宽阔的肩膀。他记得自己几次在休息室里,强迫把自己的眼神从某个队友身上转开,但那是一件很客观的事。他当时怎么会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看起来像其他男生,或是他是想要其他男生?或者,他怎么知道那些青少年时期的性冲动真的能代表什么?他是个民主党员的儿子。这是他一直都很熟稔的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如果他不是异性恋,那他就会知道的,就像他知道自己喜欢冰淇淋上的焦糖炼乳酱,或是知道自己需要一份井井有条的行事历才能把事情都办好。他以为他已经对自己的各种身分都若指掌,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空间了。跑到第八圈的转角处时,亚克终于开始看见自己逻辑中的一些谬误。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去检视自己是否对男人有兴趣,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二○一六年,他妈妈在选举中胜出,白宫三巨头则变成政府面对青少年与二十岁上下成年人的门面后,他就成了众人目光聚集的焦点。他们三个──他自己、茱恩和诺拉──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诺拉是又酷又聪明的那个,负责在推特上吐槽当红的科幻影集,或是分享各种冷知识。她不是异性恋──她一直都不是──但对她来说,那就只是她个人特质中的一部分。她不介意公开出柜;那些情绪并不像他的那样会将她吞噬。他看向茱恩──现在已经跑在他前头,焦糖色的挑染在晃动的马尾中,承接着日正当中的阳光──他也知道她的定位。她是华盛顿邮报的新锐专栏写手,是每个人晚上品红酒吃起司时都希望能邀请到的时尚引领人。但亚克自己则是金童。他是美国甜心,是玩世不恭的英俊公子哥。他应该要不费吹灰之力地度过自己的人生,逗每个人发笑。他是整个第一家族中公众支持率最高的人。他这个人的重点,就是他的形象要能让越多人接受越好。现在……不管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什么,那对选民来说都绝对不是非常可以接受的东西。他身为半墨西哥血统的身分,就已经够扯后腿了。他希望他妈妈在不用处理复杂的家庭问题的状况下,依然能够保持高公众支持率。他想要成为美国史上最年轻的参议员。他很确定那个亲了英国王子还乐在其中的人,不会获选代表德州的。但当他想到亨利时,噢。只要想到亨利,他的胸口就有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像是他一直逃避去伸展的一条筋。他想着半夜三点电话另一端亨利低沉的嗓音,然后他突然知道腹中那股灼热的感觉是什么了。他想着在花园里,亨利的手放在他脸上,拇指滑过他的太阳穴。亨利的手如果在他身上的别处,亨利的嘴在他的许可下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着亨利宽阔的肩膀和长腿和窄腰,想着他下颚与脖颈连接处,想着他肩颈相连的地方,想着他肩胛的肌腱,以及当亨利转头挑衅地看他一眼时肌肉活动的样子,还有他不可思议的蓝眼睛──他踢到步道上的一条裂缝,向前扑倒,划破了自己的膝盖,还把耳机扯了下来。「天啊,你到底在干嘛?」茱恩的声音说道。她正站在他上方,双手撑着膝盖,皱着眉喘气。「你的大脑现在显然就是在另一个太阳系里游荡啊。你到底是要不要告诉我?」他接住她的手,拖着流血的膝盖站起来。「没关系,我没事。」茱恩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他一眼,最后决定放下这个话题。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茱恩身后回家,她去洗澡,他则从浴室的柜子里翻出一条美国队长的ok绷,贴在伤口上。他需要列个清单:现在他已知的事实。一、他对亨利有兴趣。二、他想要再吻亨利一次。三、也许他想吻亨利很久了。也许这整段时间都是。他一边想着,一边在脑子里再列一份清单。亨利。夏安。连恩。韩索罗。拉斐尔.路那和他解开的领口。他回到自己的桌边,拉出他妈妈给他的资料夹:公众参与计画:参与团体与联系方式。他的手指滑到lgtbq+的那一栏,翻到他想找的那一页。标题是他母亲典型的飘逸字体。勇敢发声:认识美国双性恋群体「我想要现在就开始。」亚克冲进条约厅,说道。他妈妈把眼镜压到鼻尖,从一堆文件上方看着他。「开始什么?在我工作的时候冲进来,你是想被打屁股吗?」「那份工作啦。」他说。「竞选工作。我不想等到毕业了。我已经把给我的资料都看完了。看了两次。我现在很闲。我可以现在就开始。」她起眼。「你吃错什么药了?」「不是,我只是……」他的一只脚不耐烦地抖个不停。他逼自己停下来。「我准备好了。我只剩下一个学期耶,还有什么是我非学会不可的?让我上场嘛,教练。」所以他在某个星期一的下午下课后,由一名嗑咖啡因嗑得比他还多的员工带着,在竞选总部里参观。他得到了一份贴着自己照片的名牌,一个和人共享隔间的办公桌,还有一个长得超典型金发碧眼的同桌同事,对方来自波士顿,名叫韩特,长着一张欠揍到不行的脸。亚克接过一份最新焦点小组的资料,并要他开始起草下周要用的政见点子,而欠揍的韩特则在一旁问了关于他妈妈的五百个问题。亚克谨守职业分寸,没有动手揍他。他只想要专心工作。他绝对没有在想亨利。在他第一周工作的二十三个小时里,他绝对没有在想亨利;在他把剩下的时间投入在课堂和报告和长跑和三倍浓度的咖啡、或在参议员的办公室里打探消息时,他也绝对没有在想他。他没有在淋浴的时候想他,或是在半夜一个人失眠的时候想他。除了他在想的时候。也就是所有时候。通常他都能应付得很好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应付不来。在竞选总部时,他一直在民调区巨大而忙碌的白板之间晃来晃去;诺拉每天都在那里,浸淫在图像和工作表之间。她已经和同事的交情不错了,毕竟在竞选社交圈里,竞争力就直接代表了受欢迎的程度,而没有人比她更擅长数字了。对他来说,这称不上是嫉妒。他在他自己的部门里也很热门,不断在胶囊咖啡机旁被拦截,要他帮忙改别人的草稿,或是邀请他下班后去喝一杯,但他从来没有时间赴约。至少有四个不同性别的员工表明在撩他,欠揍韩特还不断试图说服他去参加他的即兴脱口秀。他只能帅气地捧着咖啡微笑,讲几个嘲讽意味满点的笑话,把亚克.克雷蒙─迪亚兹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但诺拉交的是朋友,而亚克则只有交到点头之交,他们却都觉得自己认识他,因为他们读过了他在纽约杂志里的资料,或是身材超好的俊男美女,只想要把他从酒吧里带回家。但这一切都还不够──其实从来就不够,但这一点他从来不在意,直到现在和亨利相比。亨利真的认识他。亨利看过他戴眼镜的样子、忍受他最讨人的时刻,却仍然像是真的想要他一样地吻他,好像他想要的不只是他的形象而已。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而亨利一直都在,在他的脑中、在他的课堂笔记里、在他的小隔间,每天每日,不管他喝几倍浓度的咖啡都洗刷不去。真要说的话,诺拉应该是最显而易见的求救人选,如果她不是一直埋首在民调数字里的话。当她像这样沉迷在工作中时,和她说话就像是在和一台高速电脑对话,只不过这台电脑超爱吃卷饼,还会嘲笑你穿衣服的品味。但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又稍微算是个双性恋。她从来不交往──没时间也没兴趣──但如果她要挑对象,她说实习生圈子里人人都有机会。对于这个话题,她的了解就和其他方面的知识一样深。「哈。」当他把一袋卷饼放在茶几上时,她从地上这么说道:「你可能得直接把酪梨酸酱进我嘴里了,因为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我的双手都会很忙。」诺拉的祖父母是副总统和副总统夫人,两人住在海军天文台,她父母则住在蒙彼利埃的近郊,但她自从转学自麻省理工学院到华盛顿大学之后,就一直住在哥伦比亚山庄一间通风的单人公寓里。公寓里塞满了书和盆栽,她还制作了复杂的工作表来安排浇水时间。今晚,她坐在客厅地上,身边围绕着发光的萤幕,有点像是在进行什么邪教仪式。她左手边摆着竞选用的笔电,萤幕上是亚克看不懂的资料页和长条图。右手边,她的私人电脑正同时开着三个新闻网。她面前的电视正在播n的共和党初选报导,她腿上的平板则跑的是一集好久以前的变装皇后选美节目。她一手拿着手机,亚克听见电子邮件寄出时小小的虚拟风声,最后她才终于抬头看他。「牛肉丝的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废话。」「果然是我未来的老公。」她倾身从袋中抽出一条卷饼,拆掉包装纸,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如果吃卷饼的样子一定要这么难看,我绝对不要和假结婚。」亚克看着她咀嚼。一颗黑豆从她嘴里掉了出来,落在其中一个键盘上。「你不是德州人吗?」她带着满嘴食物说。「我看过你灌完一整瓶烤肉酱。你最好注意一点,不然我就要跟茱恩结婚了。」这或许是他开启那个话题的好时机。,每次都开玩笑说要和茱恩交往,那如果我和男人交往呢?他不是真的想和亨利交往。完全没有。从来没有。这只是假设性的问题。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诺拉进入了资料宅模式,开始和他说起什么波耶摩尔演算法的最新状态和变项,还有这对她在竞选总部的工作有什么帮助。老实说,亚克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当她终于讲够了的时候,他正在积蓄开口的勇气。「,所以,呃。」趁她吃卷饼的时候,亚克试探道:「记得我们有约会过一段时间吗?」诺拉吞下一大口食物,咧嘴一笑。「什么,当然了,亚山大。」亚克强迫自己笑了一声。「所以,既然这么了解我──」「超级了解。」「我爱上男人的机率有多高?」这让诺拉愣了愣,然后她偏了偏头,说道:「七十八趴的机率你有晚发性双性恋的倾向。然后,这百分之百不是假设性的问题。」「嗯,所以,」他清清喉咙。「发生了一件怪事。记得亨利有来跨年舞会吗?他算是……亲了我?」「喔,是喔?」诺拉赞赏地点点头。「不错啊。」亚克瞪大双眼看着她。「不意外吗?」「不会啊。」她耸耸肩。「他是同性恋,你又这么帅。有什么好意外的。」他迅速挺身坐直,差点把手上的卷饼掉到地上。「等等,等等──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同性恋?他告诉的吗?」「不是,我……你知道。」她比手画脚,像是要解释她的思路。但这就跟她的脑子一样难以理解。「我观察了他的行为模式和细节,然后得到符合逻辑的结论,反正他就是同性恋。他一直都是同性恋。」「我……什么?」「这位大哥,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他是同性恋,跟国庆日放烟火的机率一样百分之百。你真的不知道?」亚克无助地抬起手。「不知道。」「亚克,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我也以为啊!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突然亲我,还不告诉我他是同性恋?」「我在猜,」她试探道。「他有没有可能认为你早就知道了?」「但他一直和女孩子出去啊?」「对,因为身为王子,你不能是同性恋。」诺拉像是在陈述全世界最明显的事实。「不然你觉得他的约会为什么会一直被拍到?」亚克细想了半秒,然后想起来现在的重点应该是他自己的同性恋危机,而不是亨利的。「好吧,所以,等等。天啊。我们可以先聊聊他亲了我这件事吗?」「喔,当然。」诺拉舔掉手机萤幕上的一团酪梨酱。「乐意之至。他厉害吗?有舌吻吗?你喜欢吗?」「算了。」亚克立刻说。「当我没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保守了?」诺拉质问道。「去年你还逼我听你跟那个安珀.佛斯特上床的细节。你记得她吗?茱恩实习那时候认识的?」「别提了。」亚克把脸埋在臂弯里。「那就快说。」「干嘛不去死一死好了。」他说。「对,他很厉害,也有舌吻啦。」「妈的,我就知道。」她说。「惦惦吃三碗公喔。」「闭嘴啦。」他哀号。「亨利王子很可爱啊,」诺拉说。「让他亲个够吧。」「我要走了。」她仰头笑个不停,亚克只觉得自己真的得多交几个朋友了。「但是你喜欢吗?」一阵沉默。「什么,呃。」他开口。「觉得那代表什么?如果我喜欢的话?」「嗯,亲爱的。你一直希望他可以上你一辈子对不对?」亚克差点被自己的舌头噎死。「什么?」诺拉看着他。「喔,该死。你连这个也不知道?该死,我不应该这样告诉你的。你准备好要谈这件事了?」「我……应该吧?」他说。「呃,什么啊?」她把自己的卷饼放在茶几上,甩了甩手指,像是她准备要开始写一支很困难的程式一样。亚克突然觉得她的全神贯注很可怕。「我帮你整理几个事实,」她说。「你自己推断。首先,你跟哥.马份盯着哈利一样,盯着亨利好几年了──不要打岔──然后在婚礼之后,你拿到他的手机号码,但你不是和他计画公开露面的时机,而是开始远距离跟他打情骂俏,没完没了。你老是盯着手机看,如果有人问你在和谁聊天,你就像是被人抓到看a片一样紧张。你知道他的睡觉时间,他也知道你的,而且如果你有一天没有跟他说到话,你的心情就会变得超差,超明显的。整个跨年晚会,你彻底无视其他那些想要和全美第一黄金单身汉上床的正妹,只是盯着亨利站在泡芙塔旁边。然后他亲了你──还是舌吻!──然后你也喜欢。所以客观来说,你觉得这代表什么?」亚克瞪大双眼看着她。「这个嘛,」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诺拉皱起眉头,显然是放弃了,再度吃起她的卷饼,并把注意力转回笔电上的新闻。「好喔。」「不是啦,好吧,听着。」亚克说。「我知道客观来说,这听起来就是超丢脸的暗恋,但是,呃啊,我不知道啊!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然后我们应该勉强变成朋友,然后他又亲了我,我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嗯哼。」诺拉说,摆明了没有在听。「好喔。」「但是话说回来,」他继续说下去。「就性向这点来说,这样我算什么?」诺拉的视线倏地回到他身上。「喔,我以为我们已经确定你是双性恋了。」她说。「原来还没吗?我又跳太快了?我的错。哈,你要跟我出柜吗?我在听喔,哈。」「我不知道啦!」他悲惨地喊道。「我是吗?觉得我是双性恋?」「我没办法告诉你,亚克!」她说。「这就是重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