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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第1页)

令年很幸运,刚进江南女学,就遇到了一件盛事——两江总督亲自来学堂里巡视。她入学要比别人晚,不巧一位堂姊刚刚退学,要回家待嫁,还有位堂妹跟吕氏去了外祖家,同学们大致只知道她是盐政于老爷的外地亲戚,并没有格外关注,令年很自然就落了单。

她是从帮厨口中得知,总督要训诫讲话,还要召集大家去合影,赶紧换过新领的校服。这时师生们和总督已经呈众星拱月的姿势,在校舍外排列好了,前头架了照相机。令年悄悄走进队尾,占据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

她们摆出昂首挺胸的姿势,等了好一会,照相机还没有响。是校监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议。有人说:小松老师缺席了,没有人告诉她。有人说:她在两枚铜钱那个案子里惹得总督很心烦,不来正好,省得总督看见了又要生气。又有人说:怎么说也是东洋才女,为了彰显两国敦睦,还是把她叫来吧。这时有知道内情的人便说:什么才女,她不就是去东北找她丈夫,丈夫被俄国人打死了,她没有旅费回国,才流落南京的吗?来了几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真学问。

令年听懂了,小松是斯国一的姓。

大家莫衷一是,又不敢惊动总督,等得不耐烦了,校监说:不等了。话音未落,斯国一小跑过来,她穿的布褂长裙,头发在脑后挽个圆圆的发髻,和别的女教员没什么区别,嘴里说着“请等一等”,又冲众人很郑重地鞠了躬,说自己来晚了。

显然前排并没有给她预留出座位,斯国一也很识相,自己绕到后头,像个低眉顺眼的女学生,站在了令年身边。

令年的余光看到她的短褂浆得笔挺,衣襟上别了一束黄灿灿的桂花,香得沁鼻——她大概对照相很重视,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打扮,完全没有想到,对校监和总督而言,她其实可有可无。

照相师傅招呼大家往前看。令年便把目光收回来了。这一天,她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穿的窄身蓝褂,洋布裁的黑色百褶裙,新剪的刘海下,一张脸是洁白安静的。应照相师傅的要求,她微显严肃的脸略微缓和了些,因此定格在镜头前,是个很含糊的表情。

两江总督巡视过后,学堂里颁布了几条新的校规:非本地的学生,必须寄宿在校舍里,家在南京城的,则要派父兄或者仆人每天接送上下学。另外,本学堂的学生一律严禁参加校外的集会、诗社,或在公开的场合及报纸发表任何与朝政、民生相关的言论。

南京的街头巷尾,也出现了同盟会、共进会的踪迹。本地女学昌盛,还有女子禁烟会,卫生讲习所,妇人红十字会,连娘子军事团都有了。因为各个学堂、衙门每年送许多人去东洋留学,这里的东洋风又格外盛行,人们喜欢日本产的洋纱洋伞,毛巾胰子,认为他们很擅长仿造西洋货,便宜精致,又很耐用。

总归来说,南京比上海祥和,到处都是园林宫阙,湖光山色。时代的新风尚且没有撼动这座古都所独有的韵味和奇趣,街上还是轿子和驴马居多,夫子庙的行人摩肩擦踵,秦淮河的画舫里,仍旧有人用吴侬软语招徕着生意。

令年没上几天课,又随同学们一起去参观了南洋劝业会的跑马场。这里正在举办国内有史以来的第一场运动会,男大学生们盘起了辫子,绑了腿,比试了赛跑和各种球类,最后是上海学界的代表团赢得了头奖,令年激动得脸都红了,卞小英找过来时,令年还在意犹未尽地往赛场上张望。

这几年没有战事,水师营的官兵快成了仪仗兵,运动会上也来亮了相。卞小英换上了海军礼服,身侧佩剑,胸前挂着手风琴。他因为长相英俊,还被临时编进了西洋乐团。

令年还奇怪:“我远远看见你在队伍里,怎么不拉琴,只顾着走步子?”

卞小英笑道:“我本来就不会拉啊,就是做做样子的。昨天稍微学了一点,一迈步子,又忘了。”

颁奖仪式已经结束了,观众们正在陆续散场,卞小英把手风琴还了回去。他那些同寅们还在三三两两地站着,等他一起回营,卞小英摇了摇手叫他们先走,对令年道:“我送你回去。”

令年的女同学们已经不剩几个,她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大伯父家的轿子。

“走吧,”卞小英催促她,“你们学堂不是不许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令年只好跟着他,步行离开跑马场。卞小英看她一眼,她鞋子上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仍是笑眯眯的。他刚才在同寅面前把她叫住,是有点炫耀的意思的,这会却有些后悔了。离她更近了一些,他把路人回望的视线遮住了,“唉,你别一直笑了。”卞小英说,“南京队输了,你没看别人都是垂头丧气的吗?”

“我是上海人,我当然高兴了。”

“南京人本来就不喜欢上海人,这下更糟了。”卞小英一顿,“我倒是觉得上海人蛮好的。”

令年俏皮地皱了皱鼻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自己先扑哧笑了,“南京人,大萝卜。”

“萝卜好吃啊……”

街上熙熙攘攘的,连空包车也不见一辆。两人只能边走边望,偏卞小英那身海军装格外吸引人注意。有社员拿着传单追上来,他摆了摆手,不怎么感兴趣,对令年说:“我明天送你上学吧?”

令年觉得他今天格外殷勤,“不要麻烦了。”

“知道总督大人去你们学堂干什么的吧?”卞小英告诉她,“是去选儿媳妇的。”

女学堂里的学生都出身达官贵人,总督夫人还是挂名的学监,也不稀奇。令年认为自己在学堂里并不起眼,可琢磨着卞小英这语气,她回过味来。“那,跟我也没关系呀。”

南京的秋老虎难熬,令年说着话,用手绢擦起了额头的薄汗,卞小英见前方就是凤仪门,灵机一动,让她等一等。没一会,他自水师学堂回来,手里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令年眼前一亮,忙小跑过来,“你会骑自行车吗?”

卞小英说:“会啊。”其实已经生疏了,他骑上去,车头猛地拐了个弯,道边的行人纷纷退避。车子是几年前别人送给他的,在南京还算是稀罕物。卞小英来回蹬了几个圈子,说:“我们可以抄小巷子,我骑车带你回去。”

令年跃跃欲试:“我能骑吗?”

“你不怕?”

“不怕,我会骑马。”她今天穿的裤褂,很轻灵方便,模仿卞小英的姿势上了车,卞小英比她还小心,双手紧紧扶住把手,叮咛她道:“我替你把着,你别蹬,慢慢绕几个圈就够了。”令年嘴上说知道了,不断地催卞小英松开点,在凤仪门下慢慢骑了个来回,叫卞小英放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脚蹬一踩,嗖一下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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