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八个村子三个镇,谁都知道卿婶的名字,谁都知道这是个人物,死了都要被人拿在嘴上说。若是再有点儿什么善举,能在山头里立个泥祠。
可惜卿婶什么都厉害,独独差点运气。
她家拢共八个孩子,七个哥哥,她是最小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话是这么说,那也得最小的那儿是儿才是,若是生的女,也疼爱,只是得打个折扣,不至于把孩儿饿死,但也就这样凑凑合合养大,收拾几下嫁出去了数。
卿老爹三十来岁才娶到媳妇,家里八个孩子全靠寨子上那点儿坑坑洼洼的菜地养活,一碗米汤拌上青菜就当饭吃,所幸老宅子屋子多,他兄弟姐妹都受不了苦搬走了,倒是便宜他拿来安置一家子。
卿红梅五岁能放鸡,七岁能上灶,十二岁跟着她七哥摇船到江心捞鱼。逢上同兴渡口当集,一个背篓两个筐,扁担挑了就能沿着小路下悬崖,自己划船到岸上去,回来时卖得精光,背筐里装的都是家里急用的东西。
寨子里的人都说卿老头家里太穷苦,天可怜,给他家投来这么个精干的姑娘,一个能当旁人家七八个儿子。
她能干,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老七卿明发只比她大一岁,瘦小个,若不说瞧着像她弟。卿红梅八岁带着她七哥到同兴寨寨墙坝子上长出来的老树上去玩。那老树从墙根上生出来的,悬在外面,底下就是七十多丈的悬崖,摔下去都不用听声,爹娘下去捡骨头渣就是。
小孩忘性大,玩心重,越是不许越要去,上去的时候还记着把住树枝,两个人那点儿怕的一过去,就敢在悬崖顶上抢老柑子树的果。旁边路过的村民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两个小孩滚成一团摔下去。
回去叫人都不是去救,是准备后事。她娘当时就昏过去,卿老爹哭着背上背筐带着几个同村的下去捡孩儿,崖底转几圈没见着人,听见有人笑,还说是闹鬼,抬头一看,竹竿子上吊着俩小孩。他俩命大,也不知是怎么个折腾法,挂在崖中间长出来的几丛山竹上,摇摇晃晃的,孩童轻,勉强没掉下来。
到十五六岁,跟着二哥到镇上买卖,一张嘴说四方,三文钱的东西能卖出去九文,她一件抽一文,说给自己攒嫁妆。到回寨子上,自己跑得快,先上顶上去,哄着她大哥说老二买了太多东西,拿不动,叫下去帮忙。
三伏的天,晒得人发软,卿家老大绕着河边找了七八遍没看见老二的人,嘴角都急出泡,额头上晒脱皮。还是卿家老爹吃饭没见着人,问起来才知道,等把人叫回来,衣裳都晒得往下淌水。卿红梅端着稀饭坐在院子里那口大方井上笑得打滚。
她闹腾,脾气大,可对弟兄们也好。老娘在她十岁就死了,家里一窝男人,干活种地一把好手,做饭持家一个不会,没这个妹妹照顾,只怕老七活不过几年。大哥要说媳妇,她辛辛苦苦攒下来那点儿碎银子全拿出来买聘礼,收拾东西搬到主屋阁楼上睡,多腾出一间房,打通了,给大哥当新房。
兄弟们也都疼爱她,到了年龄,那些来说亲的,只要卿红梅看不上,连着媒人一起扛了扔出去,卿红梅就这么肆意地长到十八九岁。
按理说这妹子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事,同兴寨现在就住着十来户人家,寨子上地少,都是靠江活着,大家没什么闲话来说。她是个好交游的,嫂子们又怜惜她辛苦,姑嫂之间没什么龃龉,真要逢上什么好年头,家业顿时就兴旺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可惜就可惜在,天是不肯叫人过得太舒坦。
卿八娘子长到二十岁,开春的日子老二到江里捕鱼,遇上大变天,差点丢了命。所幸其他几个兄弟离得不远,把人从江水漩涡里给抢了回来,抬到镇上哭爷爷求奶奶的找人救。命是救回来,可不知在水里染的什么病,咳得没停,一包包连黄带血往外吐。
农家不怕生死,钱多的,人死了办个白喜事,没钱的,凉席一卷挖坑埋了。不逢上大灾年,裤腰带一勒,田里下下狠,靠山靠水总能吃上饭,一时半会儿饿不死。就怕生病,是人都没那个狠心,看儿子、兄弟、丈夫没得药,活活病死去。
家里攒的那点儿钱都拿出来,老大连夜背着人下山,一路求到闽州府,走得鞋都磨穿底,一步一个血印。到底是阎王爷要收人,神仙都拦不住,大夫抓药吃了半个月,卿老二还是一命呜呼。
丧事可以简办,一副烂木头薄棺材,江边找个高处,几个兄弟挖坑埋。二嫂成了寡妇,肚子里还有个遗腹子,一时半会儿再嫁也不可能,若是生了儿子,多半还是要留在卿家的。七哥刚定亲,女家还等着他们得空把聘礼送上去,两家定日子,东拖西拖也不是办法。
离夏收还有好几个月,刚春种完,家里多的一点儿也拿不出来,江里的东西得看运气,小鱼小虾卖不出大价钱。卿老爹坐在寨子崖坎上想了一晚上,决定叫卿老七把亲退掉。“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也是三十来岁才娶到媳妇,女家再怎么难得,最要紧的还是先把眼前这个坎儿过去。
家里丧气,卿红梅把包裹一收拾,拍桌子往外走,只跟他爹说亲事不用退,日,她把银子找回来。
卿家小娘子的名头谁不知道,兄弟们只觉得自己猪脑子,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搞得到钱,但妹妹聪明,都仰着她。她出门,大嫂塞了七八张饼子,姑娘家知道姑娘家的苦,怕她做傻事,再四叮嘱了才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