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恢复高考势在必行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
十月份,报纸上正式公布了恢复高考的确定信息,并且规定了本年度的招生对象包括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等等,还有一条专门‘对于实践经验较为丰富且专研有成绩有特长的’,年龄也放的特别宽,三十岁以内,还不限制是否未婚。
普天同庆。
不咸屯二十多个社员并知青也着实放下心来。尤其是剩下的六个知青更是激动的泪花都冒了出来。他们这一年多太不容易了,眼见着同伴们使出各种法子回城,十二个人就只剩下六个没着没落的,怎么能不焦心?
特别是他们这十二个人跟在别处插队的知青不同,下乡最晚的肖兰芹也是自七二年就来了,一块过了这些年,当真是处的比兄弟姐妹都熟了,乍然一分离,当真不是滋味。也幸亏老支书等人照顾他们,眼看人心不稳,就将这几个的工停了,直接塞进大队部联合河滩农场办的“互助学习班”里。
留下的六人中就有杨伟搏和崔霞这对知青夫妻,其实两个人的家庭条件都还算不错,尤其杨伟搏,据说他家里都准备要把化肥厂的工作让给他了。但杨伟搏没同意,因为按规定他回城的话不能带家属,只能带走一个孩子。而崔霞,却跟他不在一个城市,沪市的回城规定更加严格。小夫妻一旦回城,那势必得各回各家,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各归一人。
当时双方家庭甚至劝他们直接离婚,毕竟当时城里的工人职位太抢手了,为了能回城,那种过去只分配给坏分子的掏粪的活都有大把的年轻人争着干。
顶着压力没离婚的小两口过的压抑极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战战兢兢地。外头知青回城大潮如何汹涌,在不咸屯做广播员的崔霞最清楚,国家电台广播上有统计播报,而本地报纸和新闻更多,为了回城,大家都疯了,抛弃当地农村家庭的比比皆是,两个知青离婚直接丢下孩子跑掉的也不少……不知什么时候起,本地晚报上多出了很多小方块的寻人启事,寻的都是知青,每当崔霞照例在广播上朗读报纸内容的时候都心惊肉跳,很怕有一日自己和杨伟搏也成了这只占据一小点版面却字里行间竟是血泪的主人公……
万幸万幸!崔霞脱产进入了互助学习班。刚开始她就真的只是想把耳朵捂住不听外头消息,学习也只是浑浑噩噩的不敢让自己闲着,但学习班的气氛紧张,课程更是排的满满的,从早晨到深夜,崔霞渐渐也没精力胡思乱想了。而且学习班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周考找薄弱,月考决定下个月必上的课程……知青们从前上学都没这么严格过,但经过一次月考就把大家的劲头都吊了起来——他们听到了师长们嘀咕的只言片语,说京市私底下传来的消息,高考可能要重新恢复了!也就是在不咸屯,大队部才有这魄力在消息未确定之前,就大手笔的敢办这脱产学习班。
那一刻,崔霞真觉得扛在肩头的枷锁碎了一地,而夫妻俩脚下摇摇欲坠的基石再次稳固了起来。她窝在杨伟搏怀里哭了半夜,杨伟搏搂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也湿了半块枕巾:不咸屯再好,再堪比世外桃源,他们仍旧眷恋着繁华城市。
次日把两个孩子送到小脚老太太育儿组去的时候,一家四口肿着眼睛,却难得都咧着嘴笑着。
但从冰雪未化等到寒冬再来,迟迟得不到正式通知,学习班里不止知青着急,连比他们先脱产几个月的本屯年轻人都坐不住,同学们打招呼就能看到对方嘴上的燎泡。直到今天,不仅正式的招生章程通知了,还透露了本年度高考将在一个月之后在全国举行!
今年就要恢复高考!
大家先是流着泪抱在一起庆祝高考恢复,继而狂喜欢呼——比起其他只有一个多月复习时间的人,他们可是提前了大半年就开始学习了!这种优势无限放大,崔霞此时真有一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
“我就说咱姑不会骗人,她之前拍电报让加紧学习,果然!”有屯子里的后生咧着大牙笑的欢实。
魏春凤和魏春兴姐弟俩个收起本子纸笔:“今天咱们都散了吧,想给家里拍电报的就赶紧报到大队部,有别的事的也安排好了,后头一个月咱们就啥啥不管,只一心复习。”
两姐弟是正副班长,尤其是魏春凤还是帮老师统计安排课程的那个,她说话向来管用。方才广播上通报完这则消息,河滩农场几位老师就先回去了,显见的他们也知道大家伙心情激动,恐怕是静不下心来学习的。
“春凤姐,我家杨伟搏的年龄?”杨伟搏过了二十五,广播里对知青的划线是不超过二十五周岁,且未婚。
魏春凤便笑:“没事,大队会给开证明的。”岁数大,就是实践经验丰富么,钻研成绩也好说,试验田这几年弄出的小打小闹的成果就没断过,两个农技员把有价值的都申报了,那些个没甚用处的只能说是‘小技巧’的成果再添几个名字也不算啥。魏春凤自己就属于超龄需要证明的一个。
“姐,腊月姐这回不考?”两姐弟一面往外走,魏春兴还为堂姐可惜,他和魏腊月相差不大,还当过好几年的同学,他当初因为腿瘸被人欺负,都是魏腊月顶着软绵绵的腔调牵着他给他出头的。他和他姐不管这回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去京市跟小仙姑团聚的,听说她在那边弄了一片地,要专门种药草的……
魏春凤也作难:“腊月那成绩……她现在三个孩子,还有三姑婆,她也走不开。”别看魏腊月为人清明又会来事,还是天生做买卖的料子,可这文文静静的姑娘从小学习成绩就稀烂。这回脱产学习班她也是参加了的,勉强坚持了一个多月后先忍不住的是河滩农场那边的先生们,现在已经恢复工作的那位何松兰老师那么好的耐心都被打败了,大家伙当时还绞尽脑汁的给魏腊月想了个“一孕傻三年”由头……
“有啥走不开的!”小脚老太太育儿组也在大队部,魏奶奶正要来找她俩个说话呢,这些年越活越耳聪目明的老太太很嫌弃拿她们老的小的做借口:“这回考试亮子也参加,考上了我让腊月跟他一起进城去,到时候亮子该上学上学,腊月就给老老实实给小仙姑帮忙去!三个孩子有我呢,还有屯里照顾着,保准养的好好的。”
周亮基础很扎实,他没参加脱产学习班,抄了书下工后复习,但也跟着学习班考试,成绩比魏春兴还好一截呢。跟那些不愿意让女婿媳妇考学的老人家不同,魏奶奶不光支持周亮这个孙女婿考出去,还给他鼓劲,让他只管往大城市考去,最好能考上京市的学校……这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家里人都门清。
但不止魏奶奶,连魏春凤、周亮等人也觉得自打小仙姑长住京市后,就跟少了主心骨似的,尤其魏春凤这个年纪最大、成绩却最好的人,要不是林星火不同意,她早就收拾了包袱直接投奔小仙姑去了。幸亏这两年林星火时不时悄摸的在山居住几日时发现了她这想头,赶紧给掐灭了,要不然魏春凤真敢丢下学习,直接给她种地去了。
消息公布后,小三合院的气氛也更加严肃了起来。
林星火要考的是理科,总共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门。数学和理化难不倒她,这两科若是没拿满分都不正常。而政治么,荣伯岑给侄女搬来一整年的各种报纸,背去吧,只要全背下来,那政治的分数也低不了。只有语文……
林星火很憋屈,想当初她也是挤过那条独木桥的人,甚至得说上辈子那次高考她语文是所有科目中考的最好的一门。可现在呢,被方师父嫌弃的不要不要的。
她写议论文,老爷子说见解观点的落点锋芒太露,不讨喜;她写记叙文,老爷子说跟人家嚼完的甘蔗渣似的,干巴巴没肉没汁水,不丰满;她写说明文,老头直接撇开了脸,说今年不大可能考这种科学小品文,让她把这种趣味性全无的死板说明文拿离他的眼……至于应用文,林星火将格式记得很牢固,背多了报纸往里面套的很顺手,但也属于方同俭认为不会考的一类文体。
但成绩出来后,林星火居然考的很不错,名次位列三甲。
尤其林星火的作文,还被选登到了报纸上。恢复高考头年的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几十篇优秀文章被陆续登在报纸上,林星火就在这第一波。
即便是这些文章都极优秀,但大家潜意识里还是觉着最先上报纸的那几篇应当是最好的。
方同俭抖抖报纸,斜着眼看徒弟:“看出不同来了吗?”
“知道人家为啥选你上这一版么?”
林星火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的回答:“看出来了。知道。”
她的文章不能说写的不好,其实放在这几十篇作文里也算的上中不溜儿,但确实有更多偏才、奇才,人家那文章写的,六百多个字字字珠玑,反正林星火是没本事增减的。而且林星火最大的弱点依旧是感情不够丰沛、不够真挚。跟她同一日上报却排在后面的一篇作文,林星火读着读着就被人笔下那种澎湃热烈的感情感染了,人家兴许遣词造句不如林星火讲究,但那种饱满诚挚的感情却当真把她的文章衬的跟干饭似的。
林星火的作文能在第一波刊登,那是看在她总名次太好的份上。
方同俭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能全怪丫头,孩子其实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写文章这种事,“妙手偶得”远比勤奋更重要。况且星火丫头确实难以有别人那种感情,别人的这些年是从苦水里趟过来的,那种感情好像是地底下翻滚的岩浆,一旦有个小裂缝就能汹涌喷薄;可自家徒弟呢,因着她那些本事,其实没受多少苦,别看前些年她一直窝在山窝窝里,可不咸屯那就是世外桃源,留城接班的这些个人可不如那边的日子好过。
罢,也不能太苛求孩子么,满腹经纶的方老头心软了,又往回哄徒弟:“技巧是有了,没白练!成绩也很好,奖励你一辆自行车!”年后就要入学,眼看没几天了,林星火必然是走读的,可方同俭却是不舍得让孩子每天坐牛车的,还是骑自行车体面。
方同俭也知道家里拉车的那头牛其实是传说中的“领胡”,但再是领胡也不行,年轻人要面儿,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也从那时候走过来的方同俭可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