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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名尸骨(第6页)

可是没走出几步,宋慈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人进人出的净慈报恩寺,紧跟着眉头一凝,掉头朝净慈报恩寺的大门走去。

刘克庄一见宋慈的神情举止,便知宋慈定是想到了什么。他也不多问,只管紧随在后。

宋慈进入净慈报恩寺后,径直去往大雄宝殿背后的灵坛,找到了正在对香客们一一还礼的居简和尚。此前曾在巫易墓前做过法事的几位僧人,一如往日那般守在灵坛的两侧。

宋慈合十一礼,道:“居简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弥陀佛,原来是宋施主。”居简和尚认得宋慈,此前曾来净慈报恩寺找过他两次,一次是为了查问杨菱的事,另一次是打听弥苦被烧死一事,“不知宋施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宋慈抬手相请,将居简和尚请到一旁僻静之处,道:“大师应该还记得,初五那天一早,我来找过你,问起过贵寺僧人弥苦之死。”

居简和尚点头道:“记得。莫非宋施主仍怀疑弥苦未死?当年本寺僧众都曾见过弥苦的尸体,不会有假的。”

“我此次来,不是为了查问弥苦之死。”宋慈道,“弥苦死于一年前的大火,我是想知道当年那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刘克庄听宋慈这么一问,一下子恍然大悟。宋慈在挖出无名尸骨的土坑之中,发现了一段烧过的木头和一块烧过的狮子玉饰,下山时恰好路过净慈报恩寺,看见只重修了一半的寺院,不禁想到一年前将整个净慈报恩寺烧毁的那场大火。烧过的木头和狮子玉饰,与无名尸骨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无名尸骨不是死于中毒,那会不会是死于大火呢?无名尸骨掩埋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而净慈报恩寺曾在一年前遭遇过大火,二者会不会有所关联?正因为想到了这些,宋慈这才突然入寺,寻居简和尚打听当年那场大火的事。

被问起一年前的大火,居简和尚忍不住低声诵道:“阿弥陀佛。”他看了看不远处重建起的大雄宝殿,眼前浮现出了当年火光冲天、哭号四起的惨烈场景,脸上犹有惊怖之色,道:“当年那场大火是在半夜里烧起来的,我记得最初起火的是本寺住持德辉禅师的禅房,很快蔓延至其他僧人居住的寮房,然后是厢房、偏殿、慧日阁、大雄宝殿和其他殿宇,最后整座寺院除了藏经阁外,全都被烧毁了。因是在半夜,寺中僧人都已入睡,不少僧人来不及逃离,被活活烧死在了房中,连德辉禅师也……”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火是从德辉禅师的禅房烧起来的,那事后可有找到起火的原因?”宋慈问道。

居简和尚应道:“禅房被烧成了废墟,连德辉禅师也圆寂了,照顾德辉禅师的道隐师叔也死于大火之中,哪里还找得到起火的原因?”顿了一下又道,“当时正值中秋,天干物燥,道隐师叔熬灯守夜地照料德辉禅师,兴许是火烛引起的吧。”

“熬灯守夜地照料,德辉禅师是病了吗?”

居简和尚点头道:“那时德辉禅师身患重病,长期卧床难以下地,是道隐师叔不分日夜地守在禅房加以照料。我记得起火那晚,道隐师叔还特地差弥音去城北请来了刘太丞,为德辉禅师诊治……”

“刘太丞?”宋慈和刘克庄几乎是异口同声。宋慈追问道:“你说的可是城北刘太丞家的刘鹊?”

“刘鹊施主那晚是来了,不只是他,还有刘扁施主。”

“刘扁是谁?”

“刘扁施主便是刘太丞。”

宋慈和刘克庄听得有些糊涂。居简和尚见二人似乎没太明白,道:“刘扁施主是刘鹊施主的兄长,曾在宫中做过太丞,他开设的医馆便是刘太丞家。”

“我知道刘太丞家,”宋慈道,“可我没听说刘鹊还有一个叫刘扁的兄长。”

居简和尚叹道:“刘扁施主那次来为德辉禅师看病,说病情太过严重,他不放心回城,便留宿于寺中,刘鹊施主也留了下来。那场大火烧起来后,刘鹊施主逃了出来,刘扁施主却没有……刘扁施主死了已有一年多,二位施主没听说过他,也不奇怪。”

宋慈原本只是因为烧过的木头和狮子玉饰,联想到净慈报恩寺曾有过一场大火,这才找居简和尚打听,哪知这场大火竟会与刘太丞家扯上关联。他稍加思虑,问道:“大师,起火那晚,贵寺可有发生什么奇怪之事?有没有什么人举止可疑?”

“宋施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不知你为何要打听这些事?”居简和尚见宋慈不断地追问当年那场大火,不免心生好奇。

宋慈没有回答,只道:“大师,此事关系重大,起火前贵寺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凡你知道的,还请详加告知。”

居简和尚犹豫了一下,见宋慈目光中透着坚毅,道:“虽不明白宋施主为何打听此事,可我听说宋施主查案公允,持正不阿,我虽是佛门中人,却也心生敬佩。既然你执意要问,那我便把那一晚的事,但凡能想起来的,都说与你知道。”回想了一下,徐徐道来,“那是一年前中秋节的前一夜,不少香客留宿于本寺厢房之中。当晚月亮很圆很亮,留宿的香客们聚在厢房外的院子里,一边闲情赏月,一边吟诗作对。我当时住在寮房的东侧,与厢房只有一墙之隔,听着香客们的笑声传来,想到德辉禅师的病情,心里很不是滋味。道济师叔从寮房外路过,见我坐在门前烦闷,冲我笑了一笑。他去到厢房那边,我还当他是去阻止香客们吵闹,哪知他竟是去谈笑风生,与香客们共同吟诗赏月。道济师叔行事一贯如此,总是一反常态,以前他还在灵隐寺出家时,便不喜念经,还嗜好酒肉,成天嘻嘻哈哈,穿着破衣烂衫,游走于市井之间,被人当作颠僧,唤他作‘济颠和尚’。四年前他来到本寺,拜德辉禅师为师,成为德辉禅师最后的入门弟子,但他仍是成天嬉笑如故,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德辉禅师重病之后,道济师叔不像道隐师叔那样守在禅房里照料,前前后后只去看望过一次,他非但不担心,反而在德辉禅师的病榻前嬉笑如常,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说着摇了摇头,“我听着厢房那边道济师叔和香客们的笑声,心中实在烦乱,便关起门来抄默经文,过了许久,厢房那边才安静下来。后来我便睡下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叫喊声惊醒,寮房里已是烟气弥漫。我捂住口鼻,冲出寮房,看到了冲天的大火,看到了奔走的人影,才知道寺中起了大火……唉,起火前我看到过的、听到过的,就是这些了。”

宋慈想了一想,问道:“当晚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是谁?”

“是弥音。德辉禅师的禅房烧起来时,弥音正好起夜去茅房,瞧见了大火。他呼人救火,还冲进禅房试图救人,结果人没救到,反而把自己烧伤了。”居简和尚说这话时,扭头朝灵坛望去,此时弥音正守在那里。

宋慈也朝弥音望了一眼。他记得当初在巫易墓前做法事时,杨菱从始至终一直注视着的僧人,便是这位弥音。方才居简和尚言语间提及,净慈报恩寺起火那晚,受道隐和尚的差遣去请刘扁和刘鹊来给德辉禅师看病的僧人,也是这位弥音。“看来一会儿要请这位弥音师父问一问话了。”宋慈这么想着,又向居简和尚道:“火灭之后,贵寺又发生过什么事?”

居简和尚回忆道:“我记得那场大火过后,本寺只剩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焦煳味。事后清点,共有十四人死难,除了刘扁施主外,其他都是本寺的僧人,其中有德辉禅师和道隐师叔,还有四位居字辈僧人和七位弥字辈僧人,全都被大火烧焦,面目难辨,此外还有多人被烧伤。大火后的那天适逢中秋,原本寺中要举行皇家祈福大礼,圣上要驾临本寺祈福,前一夜之所以有那么多香客留宿本寺,便是为了第二天一早参加这场祈福大礼。本寺原名永明禅院,当年高宗皇帝为奉祀徽宗皇帝,下诏赐名为净慈报恩寺,后来高宗皇帝和孝宗皇帝都曾来本寺祈福,孝宗皇帝还曾手书‘慧日阁’匾额赐予本寺。可是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中秋当天的祈福大礼只能取消。圣上闻听本寺焚毁,下诏将所有死难者火化,在寺中筑坛祭祀。韩太师当天带着诏令来到本寺,在所有僧人的诵经声中,火化了死难之人。”

“你是说死难之人火化,是在中秋当天?”宋慈眉头一凝。

“是在中秋当天。”居简和尚应道,“当时寺中救治伤者,清理火场,搜寻尸体,甚为忙乱,一直到入夜之时,才火化了所有死难之人。”

宋慈暗暗觉得有些奇怪。他听说过僧人死后通常不行土葬,而是火化成灰,这在佛门中称之为荼毗。皇帝下诏火化僧人,筑坛祭祀,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火化似乎来得太快了些。大火焚毁寺院,死了十四个人,事后不是该追查起火原因,查清是意外失火还是人为纵火吗?按理说,尸体上可能会留有线索,比如岳祠案中的何太骥,可以通过查验死者是死于大火还是死后焚尸,进而追查起火原因,所以应该等所有疑问查明之后,再火化死难之人的尸体,可为何大火后不到一天时间,便将所有尸体火化了?这便等同于何太骥的尸体第二天便被火化成灰,那就什么痕迹都没留下,真相也就永远查不出来。他道:“那场大火后,官府可有来人,查验死难之人的尸体,追查起火的原因?”

居简和尚摇头道:“知府大人随同韩太师来本寺看过,说是意外失火,并未查验尸体,追查起火原因。”

宋慈皱起了眉,暗想了片刻,道:“你先前说,刘扁和刘鹊当晚都留宿于寺中,刘扁死于大火,刘鹊却逃了出来。他们二人既是兄弟,为何一个逃出了火场,另一个却没有,难道他们二人没住在一起吗?”

“刘扁施主为了时刻照看德辉禅师的病情,留宿于德辉禅师的禅房中,刘鹊施主是另住一间厢房,他们二人没住在一起。”

“那事后刘扁的尸体呢?是让刘鹊带回去安葬了吗?”

“刘扁施主的尸体,是与本寺死难僧人一起火化的。”

宋慈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强烈了一些,转头朝后山望了一眼,忽然道:“那场大火中死去的十四个人,可有谁断过左臂?”

居简和尚回想了一下,应道:“有的,我记得刘扁施主来看诊时,他的左臂绑着通木,听说是不小心摔断了。刘扁施主带着断臂之伤,还连夜赶来为德辉禅师诊治,真是仁心仁术,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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