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迎仔细回忆了一番,才答道:“今日用完早饭一上路,二公子就把我叫到马车上去,问我此地的风土人情,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后面又问我农户们田地收成几何,百姓交税是否艰难,有没有那等仗势欺人的恶霸贪官,送孩子去公塾读书的人家多不多。”
“我一一答了,但二公子始终表情不变,我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能噤声。后面他一个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又问我识不识字,想不想读书,还说我是个习武的料子,回去可以给我找个厉害的师父。然而以后即便要走这条路,书也是必须得读的。”
傅兴听了不由暗暗点头,道:“二公子说得很对。听他这样说来,想必是真的为你的将来在做打算。在这一件事上,你要好好听二公子的教诲。”
“我晓得的,爹爹。”傅迎应了一声,接着道,“后来大公子近前来说,前面要经过一条街,看起来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问二公子要不要下去逛逛,二公子就下了马车,还说我年纪小,正是要长见识的时候,也一起去看看吧,我就跟在了他们身后。”
“一路上果真看到了不少漂亮的物件,其中许多造型奇特,我都不认得,好在二公子似乎也不大认得,大公子耐心地一一给他解释来源用途,我也顺便听了一耳朵,这才长了不少见识。原来那处是四方商路交汇之地,有好些东西连京中都没有的,因为不易储存运输,就在此处将货物处置了。”
傅兴今日也跟在队伍之中,自然知晓这些,但随从们各有职责,越是在这样人多繁华的场所,越是要打起精神小心警觉,哪里能像傅迎一样悠闲游玩,还能顺便长了这许多见识?
傅迎却不知他心中已经渐渐放下了防备,接着道:“二公子虽然觉着新奇,却并没买什么,只是四处看看,倒是大公子颇有兴致,买了好几个小物件,都是成双成对的。”
傅兴一听,眉头微动,又听他道:“后面逛完那条街,正要回马车上时,二公子突然瞧见一个卖伞的老婆婆,便问大公子还记不记得,他十来岁第一次见大公子时,就是在一场大雨之中,大公子将手中的伞给了他,自己却冒雨离开了。”
“大公子想了想,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二公子笑起来,说他是随手做这些事做惯了,何况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打那时起,他就知道大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人,因此之后才会去找上他。现在想来,说不定是早就生出了旁的心思而不自知。只是他那时年岁太小,还没琢磨明白,大公子就远走边关了。再相见时,已然阴差阳错,被迫成了敌手。”
“大公子听了,恍然道,原来还有这一节前情在,又问二公子怎么不早些同他说。二公子说,刚开始不说,是没有机会。后来不说,是知道他不会相信。再后来不说,却是已经无需说了。即使没有这一段,如今他们两人的情谊也不会更改。”
说到这里,傅迎很想不通似的,问道:“大公子和二公子不是表兄弟么,怎么会十来岁才第一次见,见了面还认不出来?而且,被迫成了敌手……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二人分明融洽得很,看不出有丝毫嫌隙的样子。”
傅兴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想起初见时两人的亲昵情状,再结合此刻傅迎转述的这些话,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前他同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相处之时,都远比这含蓄多了。也就是傅迎年纪太小,在这方面还没开窍,这才懵懵懂懂,一派无知。
他连忙嘱咐傅迎道:“两位贵人之事,你平日跟在身边,看见也就看见了,听见也就听见了,可全都要憋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爹!”傅迎感觉自己被怀疑了,微微不满道,“要不是爹爹问我,我怎么可能泄露分毫?”
“那就好。”傅兴想了想,又道,“听你细细讲来,他们二人感情极好,为人也不错,不像是别有用心的奸恶之人。既如此,你就好好跟在他们身边,长见识也好,学本事也罢,总归对你将来是有好处的。爹也不求你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快活舒心地度过此生,爹就心满意足了。”
傅迎点点头,道:“爹爹放心。二公子说了,等回到家中,就会替爹爹主持公道。大公子却说不必那般麻烦,过些日子他亲自往边关去一趟就是了,到时候会捎上我们父子二人,亲自看那狗官的下场。我看他们的态度,丝毫不把边关的小将官放在心上,恐怕比我想得还要更有权势一些。”
“我也这样觉得。”傅兴道,“看衣食住行,只看得出他们阔绰,却瞧不出到底是有多豪富。然而再看那些随从侍卫,却各个都是出类拔萃,极难得的人才。要将这么多人才聚拢在一起,可不是单单有钱就能做到的。再看他们对官员毫无敬畏之心,恐怕会是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
这夜,父子二人密谈许久,虽然大致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可因为二位贵人未知的身份,他们这一路上还是提着一颗心,既期待他们口中的前程,又忐忑于前方未知的道路。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们这一队人马在距离京城百里之遥的皇家行宫停了下来。
行宫的守卫甚至没有盘查他们的来历,一看见大公子的脸,就立刻低头行了一礼,而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队伍中的父子二人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另一边,贺兰修和容慎却已经抬腿进去了。
这处行宫规模不大,但是环境清幽,内里设计得十分别致,因为太后喜欢梅花,所以先帝特地为太后修建了这座赏梅别宫。可惜行宫完工不久,先帝就猝然驾崩了,甚至还没来得及陪太后来上一次。
如今他若是知晓,这座行宫最终成了太后的久居之所,也不知会是喜还是悲。
一进行宫,贺兰修就敏锐地察觉到容慎绷紧了身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想来那几年他在前朝后宫同贺兰霜斗智斗勇,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贺兰修低声道:“你若不想见她,就先去歇着,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容慎看了他一眼,却摇摇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到底是贺兰修的亲生姑母,也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这份心结若是迟迟不解开,他怕贺兰修日后想起来会感到难过。
比起这个,曾经那点朝政之争又算得上什么。反正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他和太后之间的那些纠葛,就不要牵连贺兰修左右为难了。
两人还没走到太后的寝殿,就先听见了一道朗朗的读书声。
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正立在园子里扎马步,边练武边背书,声音洪亮,腰背直挺,显然被教得极好。
贺兰修不由感慨道:“恪儿居然也这么大了。”
那边的容恪却极为敏锐地捕捉到这道声音,立刻转过了身来。
“修表哥!”一看见来人,容恪下意识就朝这边跑了过来,可临到近前,却又犹豫地顿住了脚步,而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罪臣容恪,参加陛下,参加圣王。陛下万岁,圣王万岁。”
“谁说你是罪臣?”贺兰修扶住他,缓声道,“你是陛下亲封的楚王,不必如此自轻。”
容恪登时就红了眼睛,又去打量容慎的反应,岂料容慎对他的态度也十分亲和:“圣王说得对。九弟在此侍奉太后休养多年,乃是一等一的孝子,朕嘉奖你还来不及,又何来罪臣一说呢。”
容恪垂下头去,用衣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曾经无数个深夜里,他暗自吞下的委屈,不甘,难过,都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母后就在里面。”容恪将他们引到一处偏僻的宫殿,说,“她这些年潜心佛法,喜好清修,就连我也要隔几日才能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