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戏以后,程凤台原地坐了很久,等到扫地的来赶客了,他阴沉着脸往后台找去。化妆室里有男子在说着话,引得众人笑声嚷嚷,站住一听,竟然是齐王爷,他竟悄无声息的来了北平。
齐王爷说:“还有一件事,没外人知道。当年蕊官儿在我府里住着,顶爱往天桥跑,听撂摊的说相声《报菜名》,回来发下宏愿,要照着菜单吃上一遍。好嘛,终有一天轮到蒸鹿茸了,蕊官儿也不上药房买,也不管厨子要,逮着我郊外园子里的梅花鹿割鹿角,说要吃新鲜的,险些没教鹿儿给踹死。”
众人都笑了,却没听见商细蕊的声音。程凤台没心思听笑话,一脚把门踹开。商细蕊坐在那摘头面,扭头一见是程凤台,俩人一对眼,他惊觉程凤台面色寒冰一样,居然是这样一副盛怒气色。其他人也都呆住了,不知道一向春风化雨的程二爷为何忽然之间这副模样了,静下片刻,钮白文上前试探着喊一声二爷,程凤台眼里只管盯着商细蕊,却是在向所有人问话:“今晚的戏谁定的?”
钮白文瞅瞅商细蕊,侯家大徒弟瞅瞅二徒弟,两路人马各有心思,谁也没有答腔。程凤台往前走,一路踢开地上摊开的碍脚的道具,很霸道很挑衅,他沉声沉气又问了一遍:“谁他妈让唱梁红玉的?说话!”
侯家二徒弟不服气了,程凤台不过是个强势些的商人,曹司令一走,日本人的天下,人命皆贱,有钱管什么稀奇的?在今天这个日子,来侯家摔打高声,简直欺人太甚!侯家二徒弟壮着胆子提一口气,便要出头领教领教程凤台的厉害,那边商细蕊却开口了:“你是问我话呢?”
他把头面往桌上一拍,一块鲜红的玻璃泡子当场碎成八瓣,沉声说:“吃耗子药啦!上这找棺材来!”
该着程凤台倒霉,今天商细蕊唱的是梁红玉,刚刚杀完金兵从战场上下来的,带着血腥气的,要是换做杜丽娘柳迎春,绝不能是现在这个脾气。
程凤台被他一吼,更是火上浇油,不管旁人看不看笑话,怒道:“明知道日本人不让唱抗金戏,你还唱!有没有一天能不惹事?啊?!成天缺心眼!撅着屁股给人踢!”
二人住在一起这段日子,总有磕磕碰碰,吵架乃至打架都是免不了的。但是当着外头,商细蕊只许自己发疯不给人台阶下,不许人不给他面子,跟他呛声。尤其是程凤台,已经出了名的“班主夫人”,是他收服了的人,他特别的不许。家里的小白脸丢人现眼不懂事,被这么些面和心不合的同行看在眼里,真能把人气疯咯!
商细蕊就气疯了,嘴里怒吼了一句:“我知道你姥姥!”
疾步冲上前要揍人。程凤台不躲不闪,活得一屁股债,他不想活了,准备和商细蕊拼了。直把钮白文唬得不轻,真把程凤台打了可怎么是好呢,那就太丢脸了!他急忙搂住商细蕊:“商老板!商老板!有话好好说啊商老板!”
旁边齐王爷也反应过来了,掰着程凤台的肩把他往外头拖:“程二爷!你来得巧,我正要找你去呢!走走走,咱们办点正事去!蕊官儿,你安安生生的,不许胡闹!”
齐王爷生得膀大腰圆,号称爱新觉罗的巴图鲁,程凤台被他一拖就拖出去了,一路拖到汽车里,齐王爷舒一口气:“二爷别和蕊官儿一般见识,他打小就这样,越是对你亲,越是对你无礼。小孩子嘛,巴儿狗似的,跟你熟才冲你吠呢!消消气,啊哈哈哈!”
那意思仿佛是说,商细蕊肯和程凤台打架,是格外的看重程凤台。程凤台压下满腔怒气:“今天有些意外的事故,让王爷见笑了。”
齐王爷摆摆手,他满肚子里装着商细蕊少年时候闹的无数笑话,根本笑不过来,这点子不算什么。齐王爷侧脸打量着程凤台,说道:“说实在的,刚才看戏那会儿我就瞧见你了,嚯!浩浩荡荡的日本鬼子挟着你,你和坂田那厮怎么趟一块儿去了?”
程凤台惊道:“王爷认识坂田?”
齐王爷正枝的满清皇族,是日本团结的对象,但是他和日本人有私仇,对小皇帝的亲日路线也是非常不屑:“嗨!别提了,我跟他主子认识。这小矬子见天在九条屁股后头打转悠,睡觉也得守在房门口,我当是日本人也兴了太监呢。”
说着他笑了:“九条在前线,坂田成了没有主的狗,可急坏了吧。”
齐王爷好歹在政界活动过,身份又特殊,做寓公也没妨碍他的耳目灵通。程凤台笑道:“都说日本人团结忠心,看看坂田,大概是这么回事。九条这要死在战场上,他立刻就能殉主咯!可惜咱皇上当年,没多几个这样的臣下……”
对遗老提到“当年”和“皇上”,没有不来劲的,齐王爷登时吹胡子瞪眼拍大腿:“嗨呀!程二爷!你这么个通透人儿,还能相信这鬼话!当着钱和权,哪有不勾心斗角的?日本人也不是喝风饮露的神仙,能有多团结?且斗着呢!远的不说,就眼前的坂田……他主子!对吧?”
程凤台就是想瞎聊聊,看看他这边有多少日本方面的□□,此时便极有兴致地凑过去点:“王爷您说,他主子怎么了?”
齐王爷幸灾乐祸了:“军部挤兑九条呢,把最难打的仗留给他打,隔着咱们的崇山峻岭,跟面影壁墙似的,能打什么呀,光吃冷枪了。”
程凤台道:“坂田怎么不跟去前线帮忙,倒留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