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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第1页)

顾颖在临海住下的第二天,终于知道了东勰想要拜托她什么。这天,东勰让她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纸箱,那里面是他给覃嘉穆写的一摞一摞的信——那应该不能叫信了,因为什么信也不应该有那样过长的篇幅。东勰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把这些信拿给第三个人来看,会让他觉得十分难为情。顾颖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实在没有办法”,她看到东勰给每一摞信上都贴上了标注日期的便笺,日期已经标注到了半年以后。然而信纸上的笔迹却像是个不会握笔的孩童的笔迹,顾颖直到那一刻才被猛然提醒,东勰的病情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已经严重到连笔都握不住的程度了。东勰请顾颖帮忙,将那些“质量”不过关的信重新誊抄一遍,别让读信的人看出破绽。顾颖让他放心,她一定模仿他的笔迹来抄写。东勰说倒也不用那么严格,没那么像也不要紧,嘉穆那小子心很粗,肯定不会发现的。说完他就疲倦地笑了。他现在最常见的表情就是这样充满倦怠地微笑,这笑容可以在他的脸上保持很久,仿佛进入了某种悠长的回忆。东勰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只要他醒着,就是用他那孩童笔迹去继续写信。不论晚上还是白天,他就那样唯恐时间不够地去书写,去忙不迭地编造他半年后、一年后的生活。顾颖常常一边誊抄一边落泪,有时候眼泪滴在信纸上,她不得不重头再抄一遍。这是东勰用才华和意志营造的完美幻象,他忍受着剧烈的癌痛和毒瘾疯狂的摧残,却依然在纸上落下了俏皮幽默的句子,去极力描述一个生机勃勃的未来,这样的苦心不能被自己的几滴眼泪毁掉。她按照东勰的要求,每个月给温岭戒毒所寄去一封厚厚的信。她开始在东勰已经写好的信里,两三页真迹中间夹一页自己模仿的赝品。她说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确保以后当那个盼信的读者收到一封全是赝品的信件时不会起疑。当顾颖把这件事情告诉东勰的时,东勰形销骨立的脸上浮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他说他又想起了以前和顾颖一起寻找“客户”的那些日子。顾颖抓起东勰瘦成了骷髅的手,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要有信心,难道他东勰不想亲眼看着他的小穆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吗?每到这时,东勰就会把手抽出来,然后疲倦地说自己想睡会儿,他现在对一切煽情都表现得不疼不痒。顾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愚蠢,他已经将希望以文字的形式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要是真的有,还用得着没日没夜地与时间赛跑,去长篇累牍地写那么多信吗?顾颖悄悄地把宴会厅的边门阖上,她决定不去打扰里面的一对新人用婚礼的形式去祭奠他们的儿子。里面的新人并不知情,其实这桩婚礼完全是顾颖的自作主张。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顾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运用东勰的笔迹来写信了。那段时间,她常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个被他称为“吴叔”的男人,可是东勰坚决不许顾颖把他的病情告诉给他们。顾颖知道东勰放心不下母亲,也知道他是在想方设法地保护母亲。在与至亲错失最后一面的短痛和一点一点失去至亲的长痛之间,东勰替母亲选择了前者。顾颖理解他,所以她才使用他笔迹和口吻,给他的母亲和吴叔也写了一封长信,代替他为两人包办婚姻。顾颖把写好的信拿给东勰看,东勰看了信以后,脸上并没有出现她预想的一个疲倦的笑容,而是汹涌地流下了眼泪。东勰让顾颖在信中又加上了一段,请母亲同意她的儿子将身上还能凑合用的“零件”捐给有需要的人,这样她的儿子就能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陪着她——甚至,运气好的话,她还能多出好几个“儿子”。东勰在信里用幼稚孩童的语言跟母亲不正经地胡诌八扯,好像不过是要说服母亲同意自己大大方方地捐出一两件玩腻了的玩具。而顾颖知道其实他也是在用这些方式赎一些罪过——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给罪不至死的父亲;也给那些将真心错付给言江宁、卢云峰、段小龙、孟杰的痴心汉们。顾颖没有等到辛白燕和吴卫平的婚礼仪式结束便离开了酒店,那样意义的婚礼并不需要她这个唯一的观众。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寻找覃嘉穆的下落。在嘉穆戒毒期满的前几个礼拜,东勰的状况变得非常差,癌痛日复一日地加剧,时间也越来越长,到了后来疼痛已经成为了他生理活动的一部分,顾颖不得不强行将他送进了医院。医生们看了东勰的状况直摇头,他们告诉顾颖,还是让病人少遭点罪吧。于是顾颖同意医生们使用大剂量的杜冷丁帮东勰止痛。东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而只要他清醒,他就会一遍遍地拜托顾颖,一定要在某年月日去温岭戒毒所接小穆,他从没有失约过,他不能让小穆空等可是他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他每一次嘱咐的日期都是不一样的。他正在遗忘,万事万物正在他头脑中飞速地消失。聪明了一辈子的东勰把什么都忘了,却没有忘记要在某年月日去温岭戒毒所接小穆。再到后来,地点也被他忘记了,于是覃嘉穆三个字便成为他的意识和现实世界之间仅有的,最后的,细如丝缕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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