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鲤在东宫当值的时间并不长,刚满一年,西北便起了战事。周密向皇上请了旨,带着儿子一起上了战场。
出征那天,是太安帝率百官亲自送的,萧承钤自然也在场。
那时周鲤十七岁,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参将。一直到他经历了丧父之痛,几次与鬼门关擦肩而过,一身风雪地登上将军之位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而已。
京城自然也会下雪,可是比起漠北的雪,便犹如江南女子之于西北悍匪。北风吹得鬼哭狼嚎,刮一下就像重重挨了一耳光。周鲤当时还勉强算得上细皮嫩肉,被吹了三天,脸上手上就满是细小的血痕。
再厚实的棉服也薄如蝉翼,冷得心窝颤。可是看见他爹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他又强撑着挺起背脊。
周鲤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既然老父亲都不怕,他年纪轻轻的,自然也不能怂。
好在戍边的日子也并非尽是难熬的,很快就到了深冬,是漠北一年里气候最恶劣的时候,匈奴人也乏了,没力气再祸乱边关。中原总算得以喘口气。
周鲤有过鼻涕都冻成冰的时候,也有过和营地里弟兄们围着篝火饮酒高歌的时候。盼着衣锦还乡,一盼就是三年多。
他离鬼门关最近的一次,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挡到了面前,替他接下最致命的一刀。
他亲眼看见父亲的血肉在空中坠落,染红了西边淋漓的残阳。那可怖的撕裂声至今犹在耳畔。
“儿子……照顾好你娘。”
他最后一次听见周密的声音。不似往日的严厉,细若游丝。
每个字都沾着血。滚烫的血溅到他脸上,像烧红的烙铁。
大军回营之后,他又默不作声地冒险返回,单枪匹马接回了他父亲的尸首,后背又挨了两刀,断了四五根肋骨。徐秋山直骂他脑子生锈。骂了一阵,看见这小子眼睛红得快要滴血,只挥挥手,喊他滚下去休息了。
周密身亡,周鲤子承父业,担上这将军之位。按理说一般这样半路出家的将军在军中总是难以服众,但周鲤这三年战功赫赫,逐渐也有些威望,又有徐秋山这老将坐阵,总算没出什么内讧。
与匈奴的战役最终还是胜了,不止是胜了,还胜得相当漂亮。三年的拉锯战,总算换来一封和约书。徐秋山回给朝廷的战报里,给周鲤立了头功。
只是将军府来不及庆功,府里上下都挂满了白绫。太安帝亲自率众臣前来吊唁,只见文瑜夫人形容枯槁地在招待宾客。没看见周鲤,萧承钤问了才知道,周鲤班师回朝之后便一病不起,什么受封都推到了一边,闭门不出,一直在偏院休养。
那时正是开春的时节,谈不上寒冷,但也没什么暖意。
萧承钤推开门,院子方正空旷,无花无草,只置了一张石桌,白石子路铺向里屋,屋门半掩。
“你怎么来了?”
周鲤拄着下巴靠在窗枢上,只着了单衣,绵白的袖口里露出半截小臂,头发也没梳,就慵懒地披在身上。见萧承钤来了,便放下手中的书。他似乎长高了,也瘦了不少,脸色泛着浅淡的苍白。
好久不见,又仿佛昨日才见过。少年似乎总是在一朝一夕之间就面目全非了。
“我随父皇一道来的,”萧承钤说,“我来看看你。”
“进来坐吧。”
周鲤的声音沙哑,大概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萧承钤进了屋,才发觉这屋子朴素至极,除了墙上一副字帖,几乎没什么装饰。案上倒是堆了一大堆书。
他看了那副熟悉的字帖一眼,笑了笑,“你还留着。”
“不是传家之宝么。”周鲤也淡淡地笑了笑,萧承钤觉得心尖被掐了一下,一阵刺痛。
“十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娘也这么说,”周鲤叹了口气,“可是我也不知道。”
“你近日都在做什么?”
周鲤指了指案上堆的乱七八糟的书山,“那些书,以前我爹总逼着我读,我却一个字也不愿意看,现在我全看完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