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止渊站在雪蒲面前,用与稚嫩外表不相称的语气和表情问他:“我来白楼,就是想问您一句:果真是凌十冬奸污花奴春黛,生下的我吗?”
事情已过去那么久,这问话被直愣愣地砸过来,雪蒲还是觉得心口似被捅了一刀。他看着男孩,颤抖起来:“春黛……的确该有一个孩子,可是她应该早已离开听风仙阙,带着她的孩子远走高飞了啊!你若是春黛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那春黛呢?她在哪里?”
止渊没有回答,默然一阵,道:“这么说,我打听到的事都是真的了。”
雪蒲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张了张口,想问,又心生惧意。止渊不待他问,主动开口了。
“我便是春黛的儿子。十年前母亲即将离开之时,凌不修忽然起疑,叫郎中来给母亲把脉,确认她有了身孕。凌不修不愿让子嗣流落在外,背弃约定,将母亲软禁起来,直到她生下我。我满月那天凌十冬过去看我,又欲侵犯母亲。母亲拚死反抗打伤了他,凌十冬恼羞成怒扼杀了母亲。从小,我一直认凌十冬的夫人为母,直到今日才真相大白。”
止渊诉说着自己凄惨身世,语气却冰冷平静得不像个孩子,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掉一滴泪。因为太过平静,显得尤其残忍。
雪蒲的心口传来清晰的碎裂声,是他那颗特有的薄脆心脏裂了。他万万没想到,他以为已获自由的春黛,十年前就死了。他站不住,扶着冰栏跪倒在地,冰珠似的泪珠噼啪砸在地上:“凌不修……凌十冬……无信,无义……我,我要把他们……”他旋即想起自己只是株孱弱的草,除了拒绝结籽来抗议,什么都做不了,又如何替春黛报仇?
只听止渊平平地道:“母亲与公子是挚友,今日之事,请假作不知,止渊会为母亲讨还公道。”
雪蒲担忧道:“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止渊的眼睛如止水无波:“我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一定能做到,请公子安心静候。”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雪蒲在后边道:“等等,你知道他们把春黛葬在哪里了吗?”
止渊没有回头:“母亲被埋在后山,只有一座没有墓碑的荒冢。”
小止渊就这样离开了,小小的背影坚硬挺直,在黑夜的掩盖下露出最初的锋芒。雪蒲目送着,竟生出一丝寒畏。
尽管雪蒲不相信一个十岁孩子能撼动财大势大的听风仙阙,还是依照止渊的嘱咐不动声色,对凌家要他结籽的要求有求必应。后来过了不久,雪蒲从守楼人处得知,琨玉宝殿的宋琨登门购药,机缘巧合看上了止渊,说他天资聪颖,收为徒弟,带去教养了。
凌家一向怠慢止渊,不将他放在心上,料不到他能被宋琨看中。当时的琨玉宝殿名震苍朔,宋琨又是掌门,地位不言而喻,能攀上这层关系凌家求之不得,欢天喜地地答允了,逢人便说天降大运。更有凌不修酒后失言,说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叫花奴拐走自家孙儿,才有此福报。
雪蒲却知道,此事不是什么机缘巧合,必是止渊处心积虑赢得宋琨青眼。这也不是凌家的福报运气,而是他们的祸根。小小止渊,必成大器。雪蒲更加耐心地等他归来。
十余年后,一个俊美无筹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出现在白楼中。雪蒲看着来人,不太敢认:“你是……凌止渊?”
“我早已不姓凌,改冠师姓,我现在叫宋止渊。”宋止渊长大了,十年前那个小孩身上的冰冷和凌厉已经隐藏起来,儒雅而卓然,“雪蒲公子,一别经年,止渊践约来了。”
外面又飘雪了,萧萧冷风夹着雪片灌进楼内,人渐渐冷得仿佛与白楼融为一体,方渺渺的话声在风中有些飘忽:“止渊带回了冥图阵术。”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雪蒲平静地看着她:“没错。他带来一个名叫玉描的人,玉描公子传授我一套阵术。”
方渺渺转脸朝向门外,费了些力才压住情绪。尽管早已猜到,还是如锥刺心。这分疼痛不是替她自己,而是替宋星逐疼的。冥主的身份,终于还是落向宋止渊。琨玉宝殿的祸事,大夜弥城的灾难,一切源头都来自宋止渊吗?
“阵术的名字叫做千垒雪。”雪蒲的声音像冰凌轻轻撞击,“外面那些冰墙,其实是我的冰根冒出地面形成,按阵法纵横交错构成阵图。”
方渺渺记起高处俯视时看到的壮观景象,诧异道:“那些竟是你的根?你一株小小草儿,看不出根系那般庞大。”
雪蒲走到门口,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到层叠蜿蜒的冰墙。“我的根原也不是那个样子,是千垒雪的术法让我脱胎换骨。我趁夜以根系覆盖整座听风仙阙构成迷阵,所有凌家人及其弟子困在阵中无法走出去,在极冷之下,身躯化作碎雪。”
方渺渺想了想:“布成冥图阵,通常需要点特殊材料,这个千垒雪可曾用过什么奇怪佐料?”
雪蒲道:“没错,珺渟姑娘赠给我一滴水。”
方渺渺眼瞳一缩:“白烬离轩的护法珺渟?她给你一滴水,难道是……”
雪蒲接道:“珺渟姑娘是九黎水魂的化身,她赠我的那滴水是九黎之水,助我成就千垒雪。”
方渺渺轻吁一口气:“原来是她。”水可以化汽,化雪,化冰。一次在雨林中以冰箭攻击伏虹的,原来就是九黎水魂本尊。再往远处想,百年前在大夜弥城外以冰箭攻击她,令她失落妖尊面具的,亦是九黎水魂珺渟!那场围捕之战,珺渟是止渊安排在另一个路口的后招。
方渺渺稍稍定神,看着雪蒲:“凌不修凌十冬固然该死,你有没有想过,凌家其他人是无辜的?”
雪蒲冷笑:“其他人对凌家恶行视若无睹,享受着雪蒲种籽带来的富贵,怎么就无辜了?更何况,我没有心了,我已不会同情他人。”
她把目光移到春黛身上,问:“她,就是千垒雪造就的傀奴吗?”
春黛仍在靠着桌睡着,眼睫挂着霜花,似一具美人冰尸。雪蒲走到春黛跟前,小心地掂去她发梢的一片雪,声音轻得似怕惊醒她:“我答应止渊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她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