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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译文品卷一 闺房记乐(第2页)

那时正当六月,炎夏暑盛,室内热得似蒸笼一般。幸好在沧浪亭爱莲居的西侧有一居所:板桥内有一轩亭临水而建,轩名“我取”,出自《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我取”,便由此得名。檐前有一株老树,绿叶婆娑,浓阴覆窗,人立小窗前,与绿叶相映,是有画中景般美妙趣味的。展目远望,又可见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是一处亭台水榭,闹中取静的绝佳所在,此地是我父亲稼夫公与友人清谈宴饮的居所。因暑热难捱,在禀明我的母亲后,我便携芸搬来此处消夏。

搬来新居后,因天热手易出汗,刺绣是做不成了,于是芸终日伴我读书课业,谈论些古往今来的逸事要闻,或与我赏月观花,联诗成对,日子过得如闲云野鹤般,很是逍遥自在。有时兴起,芸做几样小菜,与我对坐小酌。芸不善饮,勉强三杯而已,我便教她玩射覆酒令的游戏,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每逢此刻,我们总是微醺相对,畅快异常。自以为人间乐事,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忽然问我:“历代古文,夫君以为应尊崇取法哪些方面?”

我说:“先秦时期,《战国策》和《南华经》,应取它们的灵动轻快;在西汉呢,学者一派的匡衡和刘向的文章,以高雅稳健为上,而史学家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自然是渊博宏大为其特色;唐朝的文学家中,韩愈的古文浑厚沉雄,柳宗元的,超脱峭拔;到了宋代,欧阳修的,跌宕不拘,苏洵、苏轼、苏辙这三苏的古文,则以辩理明晰为胜;其他的,像汉代贾谊和董仲舒的对策文;南北朝时期庾信和徐陵的骈体文;唐代陆贽的政论文……可以宗法的经典古文不胜枚举,关键在于是否有慧心领悟了。”

芸说:“我以为古文的长处,全在识见高超、气势雄壮,让女子来学,恐怕难以达到一定的水准。倒是诗歌这一门,妾还算稍有领悟,能解其中之妙。”

我说:“唐朝科考是以诗来选拔人才的,若论诗家之宗,必然要推李白和杜甫,说说看,这两位你喜欢谁?”

芸评论说:“要说杜诗嘛,锤字炼句极为精纯工整,李诗呢,则潇洒自然,落拓不羁。与其学杜诗的森严沉郁,倒不如学李诗的活泼洒脱。”

这番言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好奇地问她:“杜工部的诗那可是集诗家之大成,学诗的人大多以他的诗作为宗法的范本,你为何独对李白的诗感兴趣呢?”

芸说:“虽说格律严谨、词旨老道是杜甫诗擅长的特点,但李白诗却像传说中的姑射仙子,冰雪绰约,飘逸有致,更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意趣,读了让人心生喜爱。这倒不是说杜诗比不上李诗,只是我个人爱李诗更甚于爱杜诗罢了。”

听她说得很有见地,我笑道:“当初还真没看出来,陈淑珍竟然是青莲居士的知己啊。”

芸被我逗乐了,也笑着说:“你到现在才知道啊。妾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先生呢,让妾时常感怀不已,无法放下。”

我问:“为什么呢?”

芸假装嗔怪地说:“这都想不起来?他可不就是《琵琶行》的作者么?”

我恍然大悟,笑道:“这可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师,我呢,字“三白”,又是你的夫君,你怎么与“白”字这么有缘哪?”

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恐怕将来要白字连篇了呢(吴地方言,将“别字”称为“白字”)。”说完,我们相视大笑不已。

我又问:“你既然知道诗,那也应当知道赋的高下之别吧?”

芸说:“我只知道《楚辞》是赋之祖,妾学识浅陋,觉得内容比较费解。就汉朝和晋朝来说,若论赋的格调高雅、语句精炼,似乎司马相如的赋成就最高。”

想起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情挑卓文君留下千古佳话的典故,于是我接着芸的话,故意拿腔拿调:“昔日文君不惜随相如私奔,也许不在琴而在赋乎?!”于是二人又大笑方休。

我是一个性格爽直、不拘小节的人,芸却刚好与我相反,像一个迂腐可爱的儒生,总是拘矜多礼,深恐言行不周。比如,偶尔为她披件衣服,整理一下衣袖,她必要连声说“得罪”二字;或者给她递个毛巾扇子之类的,她是肯定要恭恭敬敬起身来接的。

对芸的这些繁冗礼节,刚开始我有些厌烦,忍不住劝她:“你和我这样多礼,难不成是想以礼来束缚我?你没听人说‘礼多必诈’吗?”

芸不曾料到我居然因她多礼而责怪她,红着脸窘迫委屈地说:“对你恭谦有礼难道不好么,怎么反倒说我虚伪有诈了?”

我说:“恭敬是要放在心里记着的,不在于这些迂腐的表面形式。”

芸反驳道:“至亲莫若父母,如你所言,难道也可以内敬在心,言行上倒可以恣肆狂放、不顾礼节了?”

见她伶牙俐齿说得这样认真,又确实很有道理,心下忽然觉得自己理亏起来,于是我软声说:“我前面的话皆是戏言,你可别当真。”

芸正色道:“世间很多反目成仇的事,皆因戏言而起。今后不许你再这样冤枉妾了,简直让人郁闷死了!”

我轻轻揽她入怀,好言温存抚慰,她才心情好转微笑如常。自此以后,“岂敢”、“得罪”这些多礼之言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成了我们言谈间的常用助词了。

回想与芸在一起的日子,做了二十三年的夫妻,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深浓。无论是在家庭之中,还是暗室相逢、窄道相遇,必定会执手相问:“到哪里去?”因相爱太过密切,私下总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被别人撞见,继而说我们的风凉闲话。

其实在最初,我们即便是同行或并肩坐在一起,也是要小心地避开人的,时间久了,渐渐成了习惯,也就不以为然了。到后来,芸有时和别人坐在一处闲谈,见我来了,必定会站起来挪开身子,好让我挨着她坐下,彼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我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从开始的羞惭,渐而到后来的不以为意,这也是人之常伦极自然的事情。这让我想起有些老年夫妇,一辈子总如仇人般相互折磨,不知道为何?有人说:“若不如此,怎能白头偕老?”难道非得争吵不休才能白头偕老?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记得当年七夕,芸在轩亭内设了香案烛台,摆上瓜果,焚香燃烛,和我同拜织女星。彼时,在我们心底,那份但愿人长久的虔诚,只有我们夫妇二人才能懂得。我又刻了两枚图章,图章上,我一刀一刀用心地雕上“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字样,我自己留下那枚朱文阳字的,芸拿的是白文阴字图章,以备日后在往来书信中使用。

那一夜,月光流银,是个多么美好的静夜啊。俯视河水,波光如练,身侧,更有我的爱妻芸,轻罗小扇,软语呢喃。我们相依着坐在临水的窗台边,仰头痴痴地见清朗的夜空中,云朵飞掠,变幻万千。只在心底感叹,时光如能就此长驻,与芸就这样生生世世相偎到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芸忽然幽幽轻语:“宇宙如此浩瀚无垠,而人间只同此一轮明月。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还有人如我二人这般,有此相偎赏月的心情?”

听她话语,我的心似乎在这月色中融化了。我侧过头,轻声说:“纳凉赏月,到处都有啊。若说欣赏品论天上的云霞,大概总是在女子的闺房中,也是能够用心体悟的。若说夫妇二人共同欣赏云霞,他们品论的大概也不会是云霞而是其他了。所以,天下如我二人这般,又能有几人呢!”

良夜总是过得飞快。很快,烛火燃尽,月影西沉,虽然留恋这一刻的默契时光,我们也只能撤去香烛果盘,回房休憩了。

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这天,芸备了几样酒菜,准备与我邀月畅饮。到了晚上,忽然阴云密布,黑暗笼盖四野,我和芸赏月的兴致转瞬全无。芸看着夜空,神色颇有些忧虑,她忽然严肃起来,祝祷似的说:“妾如能与夫君白头偕老,明月啊,就请你快点出来吧。”此刻,一抹冷寂索然的情绪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们夫妇的今生情缘,当真要与今夜的月亮联系在一起吗?

此时,但见对岸点点流萤,千万只萤火虫儿在穿梭飞舞,在柳堤水蓼和汀洲沙渚间,织成了一片闪烁奇妙的风景。为缓解芸的忧虑,我便提议作联句逗她开心。联了两韵之后,结果是越联越离谱,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嘴,匪夷所思地随口乱道。芸已笑得涕泪交流,最后竟笑倒在我怀里,无法成声了。

拥她入怀,忽觉得一阵清香袭来,原来是她鬓边夹着的那一朵茉莉散发的香气。我轻轻抚拍她的背,想起古人关于茉莉的词句,便说:“古人觉得茉莉花的形色如珍珠般洁白润泽,所以女子常将它别在发间,装扮自己的容颜。但另有妙处她们可能不知,一旦夹在鬓边,这花就沾染了女子的脂粉头油之气,香味也就更加馥郁惹人喜爱,所以连香味浓郁的佛手柑都要退避三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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