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进屋,关门。
穿过玄关,进了客厅,从敞开的卧室门,能看见在老太太正里屋阳台上收衣服。
而刚从床上慢慢站起来的父亲,看见进屋的儿子那一刹那,就瞬时间变了脸色。
那是绝对的暴怒。
最先飞过来的,是床头柜上的茶杯。
白瓷的杯子不偏不斜,正砍在燕然额角,下意识的闭眼抬手却还是晚了半拍,让那力道不够速度足够的一击打得眼前都见了波光粼粼,燕然在听见杯子落地的破碎声同时感觉到了伤处一股热辣辣的疼。
没见血,脑袋硬得可以的前体特生只是当即让那距离眼睛相当近的撞击弄得眼眶一阵发烫。但他没来得及纯粹出于生理反应的掉下鳄鱼的眼泪,因为紧跟着,床头柜上更大的物件就飞过来了。
这回是闹钟。
那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之前就在他家落户的,漆皮早已风化剥落得一干二净的老式闹钟。
燕然想躲,又怕摔坏了那兴许还能用上另一个五十年的宝贝,于是,他豁出去让老爷子更加恼火的,一伸手,啪的一下儿把那老古董接在了手里。
果不其然,更大的愤怒和更大的物件一起释放过来了。
看见那卧室里能用来扔的,杀伤力最大的台灯挂着风飞过来,什么脑门儿上的疼,什么眼睛里的酸痛,他都决定先抛到一边去了。
这回他连跑都没跑。
抱着那老爷闹钟一侧身,一低头,一闭眼,任凭有着木头底座的台灯砸在自己胳膊上,燕然在感觉到比刚才翻了三倍的疼之后,却觉得异乎寻常的解脱。
好极了,老爷子还知道打他,这就有和平谈判的先决条件了,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肉体摧残,是精神上的冷战,能挨上一顿阔别了若干年的透着父爱如山情感的暴揍,燕然觉着,似乎,也许……凡事都还有商量的余地跟可能。
“爸……”他见老爷子好像暂时摸不着别的东西砍他了,燕然小心把闹钟暂且放在了茶几上。他想朝前走几步,却被一声怒骂喝住了脚跟。
“你还敢回来?!!”老爷子喘着粗气,没有打着石膏的手扶着床头柜,脚踝因为膝头的伤有些发颤,但嗓音还是不见丝毫削减,“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妈是想活活儿气死你爹你妈是吧?!!”
“爸,我没……”
“你没个屁!!!……我说的呢你都三十了还耍单儿连个对象都不找,闹了半天你有这手儿跟这儿候着呢!昨儿个你跟你妈说的那都叫人话吗?!啊?!!……你妈生你,落了一身的病根儿,那会儿咱家穷得连扇儿排骨都买不起,我是管街坊借钱买的两条带鱼三斤鸡蛋呐!!为什么呀,还不就是为了下奶喂你?!!你妈一边儿喂你一边儿掉眼泪,愁的是这钱下月怎么还!你小子从一生下来就欠家里的!活这么大了你想过没有?!!爹妈拿你当命似的疼你!顺着你哄着你就盼着你有出息,结果到头来你他妈说变卦就变卦!!昨儿你妈跟家哭了半天儿,问我你怎么会这样儿,怎么会这样儿,你让我说什么?!!燕家到底上辈子欠了你多少啊?!你妈怎么对不起你了让你这么祸害她?!!她跟我没享过一天福,都这岁数了还得为你小子伤心,你好好拍拍胸口问问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燕然,曾经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们儿,在连站都站不稳的父亲哆嗦着,拍着心口带着颤音吼出压抑的悲声时,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那声嘶力竭的责骂,他声声入耳,然后,控制不住的眼泪,就真的在丝毫不觉中夺眶而出了。
父亲从来没这么骂过他,从他记事起,就一次也没有过。他挨过揍,挨过训,可这样痛不欲生的质问,却真的从不曾经历。
质问是一只手,它会攥着你的良心狠狠扭曲撕扯,让你疼到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它不同于训斥,它不会激起你反叛的意识和不服气的心思,它只是让你痛,然后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没理由反驳父亲的话。
因为他确确实实欠家里的,就算他一直是个还算听话的孩子,就算他并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娇生惯养的废物,就算他知道心疼爹妈,体谅爹妈,为这个家考虑,可这些,比起爹妈为他考虑为他心疼为他倾注的东西,原来真的都一文不值……
站在那儿晃荡荡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吓傻了的孩子。没有哽咽,没有抽泣,没有闭着眼皱着眉捂着嘴的遮掩,甚至连哀痛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燕然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大悲无声。让悲痛吓住了的人,原来竟然会连痛到落泪,都浑然不知。
他想给老爷子下跪,想像影视剧里诸多雷同的不孝子那般跪着对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但付诸实际时,膝盖却无比僵硬,并非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了。
于是,直到最后,直到把所有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再听不下去的母亲从阳台上走进来,放下胳膊上搭着的衣裳,红着眼圈拉住老爷子的胳膊,带着颤音说着“算了,别骂他了”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脸颊的湿热。
抬手胡乱的抹掉眼泪,燕然咬紧牙关,迈步走过去,想扶着父亲坐在床边。
脸上身上,又挨了恨到极点的几巴掌,他没躲,他就只是扶稳了老爷子的胳膊,和母亲一起慢慢让父亲坐下。
好半天,屋里只是无声。
没了耍贫嘴的本事,大事面前贫不起来的燕然就那么一声不吭站在床边,等着父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