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心都快不跳了,才听见母亲一声悲哀的长叹。
“……然子,我问你,你是真去了苏州了嘛?”
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你把……小苏,带回来了?”
从老太太口中再次听见对苏继澜的称谓,他心里一激灵。
“嗯。带回来了。”
“……挨哪儿呢?”
听见这样的疑问,燕然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看着母亲,看着那悲哀中的百味杂陈,半天才低声说了句“就在外头。”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寂。
然后,他听见了母亲开口,和再次的叹息一起吐出的一句话。
“……然子。你去……叫他进来。”
story60
苏继澜在楼道里,并非对屋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听见摔东西的动静,听见模糊的责骂声。他听见旁边的街坊开门出来看,而后低声念叨着“刚才是不是有谁家打起来了?”,又关门回去。他揪着一颗心惶恐不安等着,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门锁的响动。有人在靠近,那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从楼道拐角赶紧转身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额角的红肿。眼看着就要渗出来似的血印子,还有那只因为肿痛已经略微有点不能完全睁开的眼,这些都让他本来已经揪痛了的心又加了个更字。
“燕然……”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苏继澜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抬手去摸那伤处,又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他不敢碰。借着楼道有几分昏暗的光,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水汽,略微放低了手,他摸到了那线条英挺的脸侧残留的泪痕。
“干嘛呀,跟要哭似的,我没事儿……我过去挨体育队儿里头见天儿跌打损伤连骨头都断过,这点儿疼算什么呀……”一脸苦相,却还是在努力嬉皮笑脸着,燕然轻轻低头,抓着那发了颤的指尖,放在自己的额角,“来~摸摸~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你就不能不这么混蛋么……”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摸上那伤处皮肤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猛然收回了手。
“我不混哪儿能把你抢回来?我知道你就爱我混。”咧嘴笑的时候,皮肤牵动伤处,疼痛就会加剧,终于放弃了逗眼前这个心疼又恨不得揍他的男人,燕然拉住苏继澜的手腕,带着他往家门口走,“来,姑爷,老丈母娘要见你……”
原本,苏继澜是下意识的要拒绝的。他怕自己一旦出现,会引爆更大的风波,他怕燕然的爸妈无法拿他这个外人泄气时,会把更多的愤怒转移到儿子身上。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拽进了燕家的大门,还是见到了地上摔碎的茶杯和破裂的台灯,还是见到了坐在炕沿儿上紧皱着眉头叹气的老爷子,以及刚从厨房拿了笤帚簸箕走出来的燕然的妈。
“……阿姨。”完全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在老太太看着燕然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时全身有种静脉倒流的感觉。可他没有甩开那只手,他需要借助从旁边这个身体里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支撑他的意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那两只手不会松开的母亲放弃了无言的尴尬,放下笤帚跟簸箕,老太太走过来,一直走到苏继澜面前,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脸走向小里屋的门口。
“小苏,你过来。”好像不带有任何恼怒的召唤反而更加让人恐惧,苏继澜迟愣了一下,却被旁边的男人轻轻推了一把。
“放心,我妈连我都舍不得打,肯定不会对你动手。”低声的安抚和明明不安到极点却还是故作镇定与淡然的浅笑,结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能让苏继澜有了种莫名的勇气。他不觉得安心,他的恐慌还在,可他就是会忽然间勇敢起来,就像是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责难的思想准备。
去吧,还能怎样?皮肉之苦?还是精神迫害?是劝诫,还是嗔怪?都尽管来吧,他无所谓了,比起自己那气氛压抑的家和从小就在给他施加压力的父母兄长,燕家的二老已经足够宽容开明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有时,市井粗鄙下里巴人反而更懂得宽恕与谅解。
抿着嘴唇,咬着牙关,他看了燕然一眼,便跟着迈步走进了小里屋。
燕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门关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母亲刚刚放下的笤帚簸箕,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把客厅里摔碎的茶杯和台灯灯泡扫起来。碎片倒进了垃圾桶,摔裂了的台灯架子也被捡起来,缠好了电线,而后装进塑料袋,暂时放进了厨房洗菜池下头的柜门里。
都收拾完毕之后,他洗了洗手,拿了个新杯子,倒好一杯温水,又拿起那个老式闹钟,低着头走进爸妈的卧室。
慢慢把闹钟摆回原处,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似的,燕然站在父亲跟前,说了句“爸,您喝口水。”
起初,老爷子并没搭理他。
好一会儿,那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后,才总算缓缓抬起,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燕然如释重负。
“爸……”他试探的出了声,“爸,您……别太生气,那什么,我知道,我长这么大,没少干混蛋事儿……可能这回,是您觉着最混蛋的一次了。可……您真的别太生气……您要是觉得打我一顿能稍微痛快点儿,那您就往死里打,我绝不喊疼。就是……您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父亲不语,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燕然觉得那被一只手撕扯良心的感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