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并不能接受有人因为这样小的一件事而蒙受惩罚,何况被顶撞的人是她自己,接受惩罚的是一个孩子,她可以说是这场惩罚的原因之一。她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说道:“不必了,我并不在意这个。她还是个孩子,请您宽恕她。”
执政官松了一口气,却又踹了一脚那少女,恶狠狠地说道:“还不快谢谢领主小姐!要不是她的慈悲,我非杀了你不可!”
那少女抬起头来,看着姜芜——姜芜竭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蔼可亲,以至不惊扰这女孩的心神。然而笑容似乎并没有起到她想要的功效,少女瑟缩颤抖了一下,轻轻说道:“谢谢您。”
姜芜叹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去,让自己可以与少女平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愣了一下,似乎不能够理解姜芜的问话,她迟疑着说道:“我是……我是园艺师。”
园艺师,与她正在做的工作十分贴切。然而这并不应当是一个人名,而仅仅是对于职业的称呼。姜芜感到困惑,不由得略微皱起了眉毛——察觉到她面色的变化,少女显然更加惊惧了,她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姜芜,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因为极度的恐惧,甚至不敢移开目光。
裁决者也蹲了下来,他凑近了姜芜的耳朵,做出一副女主人与情人之间正在说暧昧的悄悄话的样子,其余人都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裁决者的声音带笑,热气喷在姜芜耳廓,让她感到有些异样——他说:“别问了,亲爱的女士,无信仰的贱民是不配拥有名字的……”
察觉到姜芜疑惑地略微瞪大了眼睛,他轻轻地又笑了一声,说道:“别问我,问就穿帮了。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再详细地讲给你听。”
姜芜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她站了起来,对着执政官略有冷淡地说道:“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让她休息吧,我也只是很想休息了。”
执政官尴尬地笑了笑,他弯着腰,向着姜芜说道:“您请……”
姜芜回到了红毯之上。裁决者与她走在一块,即使穿了带有高跟的鞋子,对方仍然比她要高一点。用余光,她可以看见对方的唇角——垮下来,不再带着那虚假的笑容。姜芜莫名感到有些安心:裁决者并没有那么反人类,仍然会对着这样明显的虐待行为感到愤怒。
他们终于走到了府邸的尽头——“女神福音”。这是它的名字。姜芜看着这华贵的建筑,为其美丽折服。
它充满了宗教气息,连最不起眼的屋檐上都雕刻着花纹,通体由品相洁白的大理石构成,其门面几乎能与翡冷翠的圣塔相比——而最让姜芜惊讶的,是从门廊往内看便能看到的、树立在花园之中的女神像。它通体高三十米左右,几乎与建筑群等高,虽然不比圣教所用祭典的雕像恢弘,但如此规模用在民居上,仍然算得上是夸张。
女神双手十合放在胸前,闭上眼睛,表情安宁,作祈祷状。祂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温情与慈悲让人不得不想起这所建筑的名字:女神福音。姜芜觉得贴切:如此宏伟的景观,倘若女神看见,必然会降下爱露与宽恕,赐予祂的福音。
在廊下站立的,自有侍奉的仆人,姜芜立在门口,转身看着一路跟随的执政官,抿唇笑了笑,说道:“我先去休息了,有什么事请您向仆人传达。”
执政官忙不迭地点头,他垂下头去,似乎还在因为方才的事感到羞愧,说道:“您请您请,晚上我将会举办宴会,请您赏脸。”
“我会去的。”姜芜点了点头。
裁决者挽着她的手,而有女仆在前面带路去往歇息之所,在门前之时裁决者停顿了下来,对着带路的女仆厉声说道:“你离去吧。”
那是个中年女人,瑟缩了一下,低下了头:“小姐不需要仆人的服侍么?我知道了……”
裁决者去搂着姜芜的胳膊,做出恋情奸热的模样,甜腻地说:“那可不行。只有我一个人在就好了……要是有其他人,即使是女人,我也会吃醋的。”他看向姜芜,眼神里充满着让她配合的暗示,说道:“您说是不是?我尊敬的主人。”
姜芜僵硬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那女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一般,惭愧地低下了头。她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便迅速地走了。
直至看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姜芜才松了一口气,她走进房间,里面有一张又大又松软的床。她便没形象地在上面趴下,感受自己仿若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休息了几秒钟,才坐了起来,看着正坐在一边椅子上含笑看着她的裁决者,说道:“说吧,那是怎么一回事?”
裁决者看着女人毫无形象的样子,笑了一下,适才说道:“从最基础的理论将起,您知道所谓的‘共鸣’、所谓的‘魔法力量’从何而来么?”
姜芜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她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就像她鬼差的力量一样,她将其视作一种万物运行的轨迹与规律所诞生的必然,即使它们在常人眼里也许会显得有几分超自然的色彩,但确实是自然容忍的:就像她从来没想过空气是怎么来的,水是怎么来的一样,她自然也从没想过那些非凡力量是怎么来的。
她摇了摇头,裁决者把玩着桌上放置的茶具,说道:“信仰——它们全部来自人的信仰。人的思考与思维是有力量的,其中对宗教的信仰则是最具有共性、最浓烈的一种。人们对于女神的信仰汇聚起来,那些情感力量便成为了魔法的力量。”
“而女神将力量收集起来,又将它们赐予自己的信徒,于是有天分的信徒便也拥有了使用魔法的权力。而那些天赋更高、信仰更笃者,他们的情绪会与女神产生共鸣,而诞生出独属于自己的独特能力,这就是‘共鸣’。”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举了一个姜芜能够理解的例子:“圣子大人——他是一个慈悲的好人,总是想着救人而非杀人,总是想着创造什么、造福什么,所以他的共鸣是创造。他能够治愈他人,这是我们都不能拥有的能力,与他的天性相适宜。”
姜芜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语感到认同。她说:“那些拥有了力量的人会将其视作女神的恩赐,更加虔诚地信仰祂,对么?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裁决者赞许地看着她:“您很聪明。”他摊手:“可是令女神恼怒的是,某一类人,即使不需要信仰女神,也能够拥有自己的‘共鸣’,自己的魔法力量。”
姜芜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裁决者的声音兼具得意与哀痛。他说:“是贵族。贵族们拥有着这样的力量。”
他解释道:“除却信仰。在女神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贵族们曾经以血统为链接,统帅着这片大地。人们畏惧他们,敬爱他们,那些情感的力量使得每一个血脉相连的贵族的孩子都能够自行学会魔法、修得共鸣。”
他愤怒起来,握紧了手里的茶具——那个可怜的杯子“咔擦”一声,碎掉了。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接着说道:“我们自身便能够拥有超凡的力量,然而女神却让我们不得不信仰祂——您看见今天那个可怜的孩子了吧,她是无信仰者。脸上会被刻下羞辱的印记,力量会被充作取乐的源泉,她分明拥有高贵的血脉和超人的力量,却不得不和狗一样低贱,被人当作工具使用。”
“而最让人愤怒的是——”裁决者说道:“许多贵族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力量的来源。他们信仰女神,赞美女神,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女神的狗,被女神青睐着……即使女神重用他们,将他们安插在统治者的位置上,只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共鸣的能力,相较于平民在各方面都更有天赋,是更趁手的工具。”
他站了起来,坐在了姜芜身边,亲昵地用自己的下巴磨蹭着她的头顶,说道:“我向您撒谎了……我没有杀死所有的贵族。那些可怜的无信仰者,我保全了他们的生命,而只杀死了投向女神的叛徒。那些即使经历折辱也不向女神低头的人,在一切变革结束之后,他们会成为新的统治者,拿回贵族们昔日的荣光。”
姜芜离他远了一点,避免与他的亲密接触。她尖刻地指出:“可你和审判者阁下不也是女神的走狗吗?非要这么说的话,你们还是地位最高的两只。我想你们的血亲会为你们骄傲,因为你们与神的贴近。”
裁决者去吻她裸露的肩膀,嗤笑了一声,说道:“您说话真让人讨厌。”
他贴近的口腔,牙齿咬破了近在咫尺的姜芜的皮肤,姜芜皱起了眉。裁决者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是的。我信仰女神,哥哥也信仰女神。我们虔诚的信仰也使我们变得强大……所以在最后,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会自尽,把力量归还给还活着的同胞,让他们引领着贵族继续向前。”
他说:“我这种旧时代的残党,如果变革真正成功了,也只适宜于活在史书之中。如果我活下来,还要去统御人民——是否有些太讽刺了呢?一条狗,挣脱了主人的链子,心里还念叨着主人的威严,却嗷嗷叫着,让底下的人听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