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主府,最有精力的年轻人们围在婚帐边继续起哄闹腾,许久还不肯散,倒显得宴席上有点冷清。在坐的人辛时认识不多,也并无十分相熟者,浅浅交谈几句、喝下三四杯薄酒,心想家奴不在身边、留宿总归诸多不便,呆了大约一个时辰,向堂正中待客的新安大长公主夫妇告别,打算趁着夜色不深,赶回家中。
庭院深处还在传出闹新房的欢笑,辛时看到过几回有人出来取酒,一整坛一整坛地指挥家奴往里搬,杜平武今晚大概也会被灌得够呛。公主府到处都点着灯,黑夜视物也如白昼一样,辛时绕到通往门房的游廊上,忽见杨修元立在角落处一盏灯笼下,似是站了许久。
看见辛时,他有一瞬间的慌乱,将双手背到身后,忍不住想要转开头。但他最后没那麽做,只是不太自然地移了一下眼神,然后问:“你要走了?”
辛时报以一笑:“嗯。你在这里,是也要準备走麽?”
杨修元道:“是啊。颂照、颂兰在闹婚房,还拉了令延,新郎家和新娘家也各还有二三十人在场。我看人已经挺多,而且本来也没有很想闹,就先退席。”
辛时问:“傧相也能走吗?”
杨修元耸耸肩,道:“无所谓,婚礼结束了不是吗。反正人多,不缺我一个。”
辛时点点头,“哦”一声,别过杨修元继续离开。走出几步,忽听杨修元又在身后唤住他,迟疑几息,道:“喂……你走错了。那儿是直接出门的,马槽在另一边。”
辛时回身看他,摇摇头,笑道:“不骑马了。宴会上人多,闷得有点心慌,外面夜风凉爽,走回家透一透气。”
话音落下,相顾无言。顿了片刻,眼见杨修元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要动的意思,辛时问:“你不走吗?”
“我……我的马病了。”杨修元咳嗽一声,在身后搅动手指,微微偏头。“吃错东西,腹泻,站不起来。要不一起走?人多路上安全。”
辛时无视他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的心虚,微笑道:“那走吧。”
杨修元如蒙大赦,立刻小跑跟上去,偷偷瞥辛时一眼,确信他不会反悔。他向家奴要一支灯笼,打着一团橙黄色的光亮,往夜色中行去。
婚礼选得好日子,数日来缠绵不断的秋雨正正好好停在今早,未给这对历尽波折的新婚夫妻增添更多磨难。然而白日里阴了一天,地上到处还是湿滑的黄泥,温度也骤降,夜间更是明显,又深又冷的晚秋之气细入骨髓。那一小团烛光很安稳,一晃一晃,晕开前后数十步内的夜景,杨修元借此机会,继续悄悄打量辛时。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尽管依旧是瘦,身板好像比先前稍微实在一点点。可能因为内宫最近清閑,又正好喝了几杯薄酒,脸上气血因此格外丰盈。
是的,他喜欢辛时喝完酒的模样,杨修元想。辛时变了很多,分开数十年,他再无法像从前一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轻易明白爱人心思。他其实有些怕他了,因为不再熟悉,所以无法安心,仿佛远观房中一架竖着的屏风,只有等喝过酒后,才能在眼光流转、眉眼生动之中,寻找到一抹真实。他喜欢辛时,喜欢现在这个活泼的、自信的、聪明能干的辛时,哪怕与儿时相去甚远,却这麽鲜活、这麽鲜活,存在于在自己身边。
辛时问:“往哪去?”
杨修元这才发现,他们上街走了一会,已至路口。他脱口道:“去我家吧。”说完觉得不妥,又急忙加一句解释:“我家离这里近一点。”
“哦。”辛时十分自然地点点头,似乎并未多想。“好啊。”
有巡逻的吾卫上前盘问,看清杨修元的服色与路引之后,又很恭敬地目送两人离开。杨修元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碰一碰辛时的手背,见他依旧神色如常、没有反对也没有躲闪,又轻轻地,将五指都握了上去。
奴仆睡眼惺忪地开门,看见杨修元,都很惊讶。阿润看见辛时,笑道:“好久好久没见到阿郎来访,差点以为你不待见我们了呢。”
又问杨修元道:“大王喝酒了麽,要不要甜蔗汤?前几天说的流馅儿蒸饼做出来了,吃夜宵吗?”
“流馅儿蒸饼?”辛时听了一耳朵进去,随口问。“这是什麽东西,之前没听说过。”
阿润对辛时可比杨修元自在得多,立刻道:“阿郎竟然不知道吗?就是和溏心鸡子一样,饼蒸熟了,但里面的馅还软和会动呢。”
辛时失笑:“这是什麽时髦东西?好吧,我确实没见过。赶着今天来得巧,让我也尝一尝?”
阿润立刻把两人带回后院中去,先端来甘蔗与白萝蔔煮的甜水消食解酒,很快又上蒸笼。蒸笼里两个手掌大小白白胖胖的饼,头顶都蒸开了十字,一层一层的面皮间或点着樱桃色,远望上去,像一朵娇豔繁茂的牡丹花。
辛时捏起一只蒸饼,外皮在送来时被夜风吹了一路,已经变凉,咬上去,未料那奶白色的馅料当即从开花十字中心最薄弱的地方挤出来,滚烫冒着热气。他下意识松手,那滚满流浆的蒸饼往衣服上一弹,掉在地上。
杨修元立刻站起来:“当心……呃,沾衣服上了。换件新的吧。”
辛时道:“我没带衣服过来。”
杨修元一时尴尬,顿了一顿,补救道:“我给你擦一擦。”
他抽了桌上原本垫蒸笼的细麻布,到辛时身边试图给他擦抹衣襟下沾染的馅料。他不知道半化的糖浆忌擦,杨修元硬着头皮下手,非但没擦干净,反而越擦污渍越大,连手上也跟着黏腻起来,狼狈擡头,慕然撞入辛时平静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