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冷哼道:“谁惦念着那竖子,马上滚去外面,生母在哪都是一个样。但你说得对,这事真计较起来,可要被称上一声乱|伦,阿成在后宫事上没有经验,我身为长妇却不能考虑不周到。依你之见,张氏放置何处稳妥?”
谁提出的问题谁解决,这是顺手把难题扔给他了。辛时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才道:“臣以为,保进寺或许合适。既在神都之中,份例有依仗,又寺中多诸王遗孀,身份也算得上相合。”
吾道一以贯之,既然说到“遗孀”一事,太后绝对会比他更早更容易想到保进寺。况且保进寺看似出家实为囚禁,张夫人要到里面去,那可真就是断绝和外人的所有联系,比在掖庭还更没有可能掀起风浪……辛时这麽想着,话音落后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嗯,比留在宫中稳妥。”太后稍许沉吟,果然干脆利落地拍板做下决定。“你就在文书上这麽写吧。剃度僧那边……让阿韵去请。二十年前澜知出家时为他主持戒律的婆罗门和尚还健在,既又是皇家的事,他熟悉流程,再请他来。”
“澜知僧剃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经作古。”辛时道。“澜知僧生具宿慧、佛缘深厚,皈依西贤是水到渠成的事,然天子亲子出遁空门,到底不宜多加宣扬。臣以为不必拘泥于旧制,何况张夫人身为先帝妃嫔,不当与外男会面,另寻女尼数人最佳。”
“你说得对,我真是一时气糊涂了。”太后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澜知年前过世,再叫那婆罗门僧来,太不吉利,好像我咒她死一样……保进寺驻着女尼吧?既然是去哪里出家,叫她们来。”
“阿韵尚宫传臣口赦时,言要往尚衣局置办僧尼用具。”辛时说完微顿,又问:“是否要臣去寻她,告知请尼诸项?”
太后拒绝道:“不用,这事也不能出宫说一句话就把人带过来,等她回来了我亲自和她说。你去把诏文写了,送来我过目。”
辛时点头应是,从未央宫告退回到翰林院,取上纸笔砚墨,拐向领文殿。他在殿侧的桌案上将一应用具摆开,却没有立刻动笔,反而开始找书,从浩瀚书海中拖出几卷竹制的《周礼》、《尚书》,又对比许久前朝史料,找来旧王薨逝、妃嫔迁宫的相关内容,尽数垒放案头,这才坐下,一手翻出,撑着脸颊,写写画画。
张夫人情况特殊,出家该遵循什麽身份的规制好呢,又要走哪些环节呢。辛时在好几摞大部头中来回对比,晕头转向,敲定几套可行的流程草案,终于开始动笔写文书,等到修改誊抄一应完工之时,擡头见窗外已是暮色将熄,连闭市宵禁的鼓点也未曾注意到。
这个时候,出宫断然是无望;夜深人静易生嫌疑,新君不如他故去的父亲那般宽容,也不好再拜访太后。辛时整理好翻乱的书籍,携带诏卷出门,回到翰林院,久违地在宫内留宿。
将柜子最顶层的被褥抱出来铺平,脱掉翰林吏袍,打水简单地洁手净面。辛时坐到桌前,解开发冠拿篦子细细梳理头发,目光落上淡黄色的诏卷,下意识拿到面前摆正展开。
落笔的文字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再做一遍校对,虽然有常年侍奉神后养成的习惯使然,多半还是为了打法时间。辛时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后宫啊,应当是皇后管理,就像太后先前做神后时那样全权做主,他们连这一件点都是越职。然而如今入主中宫的颖皇后似乎没有任何一句反对之话,面对强势的婆婆,她依旧像做太子妃时那样是个听话的乖顺儿媳。
这样也好,皇后不比天子,废黜是有可能的事。太后叱诧风云了一辈子,在她依然为内宫最为尊长妇人的情况下,颖皇后还是小心行事吧。
辛时收起诏书,吹灭烛火,穿着宽松的中衣走到地铺前。
二楼栏杆外有什麽东西透进来,折射出一片白茫芒冷色的光调。擡起头,便见皇城之外白露寺那辉煌的夜景,遥遥矗立着,灿烂仿若天上星河。
辛时将文卷交付于西宫,太后挑不出毛病,对于他未雨绸缪列举的可供参考之礼,也很是认同。诏书下发后再没其他事物,想到昨日占用年轻待诏的休沐时间,破天荒补给他半日假。
太后心情好,辛时自然也跟着好心情好,放假这种事实在是多多益善。翰林院今早在清理正堂后侧的地炉,此刻梳理通了,十来个同僚都围坐在旁边,看见辛时来取腰牌,招呼他道:“辛待诏,忙不忙啊?一起来坐会。”
左右没什麽事,辛时不愿表现得太孤高,见同僚热情相邀,便答应一声,笑吟吟地没有拒绝。他放下腰牌走过去,十几个人又往一块挤一挤,辛时挨着空地屈膝坐下,立刻被炉中的暖气扑得一激灵:“唔,好暖和。怎麽突然在这里聚会?”
“天气冷嘛,谁想到下完雨突然寒得这样厉害。”炉边草木余烬中窝着一只砂锅中,有人从中倒出一碗棕红色的姜茶汤,经同僚之手传给辛时。“来,喝点。”
十来人围炉,也不拿东西吃,就空口里喝水聊天……辛时捧着粗瓷碗默默想,翰林院的公务财政看样子的确是捉襟见肘。没办法,谁叫杨擅冷落他们呢,新君严于律己,并且推己及人,厌恶任何有玩物丧志之嫌的行径,没解散翰林院只是有太后那句话在前头横着,“这是先帝生前设置的人事”——当然,太后也全是为了方便联系下属的私心。
中年男人之间能有什麽话题可聊,无非是父母赡养、儿女教育,再有一些邻里之间的小矛盾小八卦,长舌起来不落妇女下风。先帝小祥后的一个来月,陆续有人从翰林院请辞,听说是觉得皇宫中前程无望,在外面搭上关系,一等神都内放开娱乐,就转而给其他在京的王侯们去做门客。假如有机会和杨修元去其他宗亲家里做客,没準还能遇到几个从前的同僚,辛时这样想着,听了大半个时辰的东拉西扯,差不多将翰林院内最近发生的新鲜事都给追平,才言自己还要出宫理事,与衆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