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给的半天假非常有必要,辛时想。满耳朵听同僚们的家长里短、妻子温馨却插不上话,他也羡慕嘛,这厢才和杨修元重修于好,欠太多的温存。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些杂事要料理,比如去新安大长公主府取回放置了两天的马匹,最好再回家一趟,他已经又好几天对家宅不闻不问了……那麽这样,辛时很快决定,他先从宫中步行回家,让芝奴去宋嗣王府请杨修元过来、顺便给家里增添些人气,自己则带着阿衡,到公主府上取坐骑。
将万事安排妥当的年轻待诏迎着高爽寒凉的秋气,脚步轻快地回家。彼时他还不知道,那道上交给太后的诏文,即将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
次日一早,照常当值。早晨的皇宫清溜溜没什麽人气,翰林院中更是如此,连洒扫宫人都未曾见着。昨夜留堂的是李台,辛时站着和他说了好一会话,直到陆续又有四五人上值才分别,回自己的小院中去。
楼中常年凝聚着干墨的味道,即便辛时如今动笔已不太勤快,仍旧如洇入骨髓一般,闭门一夜,就从各个家具中渗出。辛时将上下两层的门窗一律敞开通风,拿起野雉毛扎成的担子开始清扫灰尘。
他这一处院子为“内宫出诏处”,保密程度极高,除却太后身边数名女官,任何人不得无故入内,而二层上真正的拟诏之所连阿韵都很少踏足,更别提配备普通打扫宫人。楼内卫生全靠辛时亲自看顾,院子里的花草也是他本人在养护,好在地方不大,时有为之,权当活动活动筋骨。
桌案、柜架上几不可见的灰尘一一拂去,辛时提着雉毛担插回原位。那立在高柜旁边,半身高的圆肚子竹筒原本是花架,现在却被用来存放一些长条形的杂物,每每想到这件事都觉得分外有意思。正準备打水洗手,忽然听见翰林院一阵杂声,急忙跑到栏杆前眺望,见一队五人的禁军正在游廊下疾走,服色与西门僚属略有区别,似乎是殿前站岗的侍卫。
这些人怎麽会到翰林院来?辛时心有疑惑,见他们似乎是朝着小院的方向而来,急忙下楼。才走下一楼,大门被粗鲁撞开,辛时一惊,还没喝问“何故入内”,来人已抢先斥道:“翰林院辛时谋害宫妃,罪证确凿,圣人旨以庭杖杖毙,即刻行刑!”
一面宣读,一面有人闯入楼中扭着辛时,将他拖至楼外空地,不给半分的反应时间。出事了,辛时脑海中只来得及反应这样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思始末,不管不顾地挣扎,竟真叫他从那禁军手中挣脱,不喘一口气,高呼道:“且慢!”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突遭巨变,心髒跳得很快,几乎要叫人晕厥过去。翰林院天高皇帝远,什麽救兵也捞不到,这帮人本来也很可能是皇帝派来的……当务之急是拖延时间,他只能自救,一定不能被牵着鼻子走,辛时前所未有地感觉头脑清醒,同样拿出十二分的气势,凛声质问道:
“将军何故说我某害宫妃?所害何人,害于何地,用何手段,何人得见,证据又在哪处,万般皆未明了,凭什麽白口诬陷?却又言听命于圣人,则将军欲杀我,犹如圣人欲杀我,天子可滥用刑罚乎?此举无凭据,有牵连圣德之嫌!擅闯内宫诏地,某不予计较,若果真犯下什麽错,请去御前与你辩说,依律量行,自当伏领!”
他问得又急又快,攻势兇猛,果然换来稍许停顿,可却也至有短短一瞬。领头禁军看着辛时,犹如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是的,他今天奉天子密令来杀人,靠的就是一个动作快……岂能容对手辩解?
当即冷笑一声,道:“我传的就是圣人旨意,今天不许你活着走出这道门!非但不认罪,还要反咬天德,速将这小人打杀,以免他再拨弄口舌!”
说罢抄起身旁同僚手中的棍子,抡足力气,当头朝翰林待诏打去。辛时躲闪不及,只得擡了手来挡,虚虚护住双目,额上手臂立刻浮起一道蜈蚣般的红肿,未及品差痛感,身后人一脚向前踩上小腿将他踩到在地,第二支带着风声的棍子随之而来。
杀意……
辛时遭过很多次太后的训斥,愤怒的、暴烈的、不留颜面的,多半是因为他办事不尽心,因私欲没做好工作。但太后从没想过要杀了他,从来没有,她永远就事论事,点到为止,即便是拿花瓶砸他那回,杀意也只在气最上头的瞬息之间,余下尽是对他胆大包天擅自介入杨氏旧案的恼火与发洩。
疼痛与痉挛之中,手指无意识抓入泥土。这样浓烈的,鲜明的,不必探查就能感受到,几乎化为实体的汹涌杀意——禁军卫士和站在他们背后授意的天子,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住手!”
排山倒海的疼痛一顿,随后愈发绵长。辛时无力擡头,只能看见面前属于武人的靴子退开数步,太后鲜豔的裙摆与怒气沖沖的责问一同沖入耳中:“何人猖狂,无故杀我外使!”
那禁军倒也沉得住气,眼见太后驾临,单膝跪地叉手举国头顶,满面正义地禀报:“太后!此人暗藏妖言于国诏,逼梁王母子自尽,臣奉陛下殷殷念母之命,为殿下清侧,无使小人蒙蔽视野,损害德行!”
太后哪里肯听。禁军对辛时而言是同僚,对她则是臣子,君主面对一个犯错的臣子须有什麽好脸色?不等人说完,劈头骂道:“那诏书就是我叫他写的!天子之命?一无制诏、二无手敕,便是他真有罪,宫中见血岂是你口说无凭的儿戏!今日敢杀翰林待诏,明日就敢逼宫造反,禁苑森纪严明,容不得尔这粗鄙武人胡乱放肆,将这厮给我就地格杀,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