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做声,似乎是反驳不了,她的确不占大理,底下人也没有相帮的意思。
天子继续道:“嫁何氏过去,是要结两邦秦晋,她生孩子了吗?血缘姻亲没坐实,己身任务都没完成,有什麽资格要求回来?由一个宫女受先帝恩封为王后,惠及家族、荣耀千秋,她父兄都在朝中担任那麽高的官职了,怎麽还一点为国献身的觉悟都没有,什麽时候给匈奴人生了孩子,再提这件事不迟吧!”
说完往下首瞥一眼,顿一顿,又责怪呈报这件事的鸿胪寺卿:“你们也是。妇道人家的胡闹,难登大雅之堂,收到的时候就应该直接驳回去才对,怎麽还拿上朝殿来议论。出嫁没两年闹着回娘家,天下夫妻要是都这样,日子还过不过了。”
妇道人家的胡闹……杨擅训斥鸿胪寺卿,分明话中有话。太后依旧没说话,面对这样的指桑骂槐居然沉得住气,还真是难得。
是的,对你们来说,这些情爱割舍都是意气用事,远比不上国家大政。辛时坐在帘后,默默想。但是你们光顾着歌功颂德,有没有考虑过哪怕一点点何王后真正的感受,考虑一个在神都生活了十八年的女人,辞别父母、远嫁他乡,只身面对语言不通的丈夫和蛮荒陌生的环境,目力所及处无一熟悉之物。太后同意何王后的请求,她要和天子对着干,这不是目光短浅;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又从那封奏表中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处境,只有她在把何王后当作女人看,也只有她可以。
鸿胪寺长官知道话中深意,先是伏身认那番查事疏漏的罪,然后领命离开。何氏回不回来这件事,到此很快地由天子一锤定音。
透过垂帘与垂帘间的空隙,辛时瞥见鸿胪寺那位刚才宣读诏书的下属官员,不知是什麽职位,大概仅仅随着长官来抱送文书打下手。天子针对太后时,他的脸上很明显浮现出不服气,碍于鸿胪寺卿不断在旁打眼色提醒,最终还是低下头,一句话没说地跟随离开。
朝廷如今快要成新君的一言堂了……辛时默默地想。没办法,天子得争权,如果不是太后非要干涉政务,大概杨擅会很乐意做个开明的君主吧。虽然即便到那时,这份开明恐怕也不会惠及何王后半分。
话说回来,太后就完全是为何王后考虑吗?恐怕也不尽然。同意何王后的请求,让妇人之声在朝堂上得以被重视,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她有利的声势……然而太后会这麽做,归根结底逃不开她与何王后同为女人,她知晓为人附庸的苦楚,因而无论目的是什麽,在这件事上都要比天子宽容怜悯得多。
时至中午,天子回内宫用饭,例行公事地邀请太后一句,果被婉拒。这对母子如今已经生分地快要成为路人,连接他们的不是感情,唯剩礼法。
午后杨擅重至天仪殿,见来禀报的政务多数十分清要,待不够一个多时辰,扔下话“今天不过来了,有事禀黄门转告”,便也再回内宫。
天子离朝,记注之事同样移交至内宫侍臣,这意味着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们一天的工作至此结束。四人中分出一员在天仪殿中留候,其余三人则各自回省,将今日的记录上交封存。
辛时交了注本,与同僚长官告别,又到内宫去。他其实没什麽出入禁庭的理由,只觉得今天殿上发生这麽件事,太后或许心情不会太好,应当去看看。
未央宫内供暖供得热气熏人,擡眼望去,却一片空蕩蕩。数月前秋雨潮湿,太后自那时搬到二楼居住,言“高处清爽”,如今依旧没搬回楼下,辛时经由侍女禀报,踩着木梯上楼。
二层楼高略底,然而无遮挡物,视线一片开阔。太后坐在殿中,正望着敞开的闼门出神,听见来人动静微微偏过头,没对下属毫无根据的请见意外,只是道:“你来了。”
辛时应是,双膝即地,收脚踝于股下,陪坐下首。太后命人拾来垫子,看年轻待诏坐正,感叹:“我这个死了丈夫的老太婆,如今越发说不上话。”
在天仪殿被天子堵话,她嘴上不说,心中当然不快,辛时出言安慰,说起从建国前一直到如今种种。他是真心赞颂太后在期间的功绩,曾经的大周国母却不以为然,越听越嘘笑,道:
“哈,都是过去的事啦……二十年间再危难,如今家国安定,有谁还记得我在其中出力?人都是容易忘忧的。从前他们就当真听我话吗?不过是因着先帝风向,连带我一份敬重,如今传位到阿成那里,他是新天子,当然要朝他的喜恶看齐。”
是的,西宫和从前比,的确落寞,但你毕竟是女人啊。太后一个劲地唏嘘感叹,辛时忍不住在心里冒出点大逆不道的想法。先帝的时候只手遮天、揽遍大小国政,如今儿子继位只能遮一半的天……分明是太后破格,霸占着前朝权势不放,却还要怪朝臣不支持她,分明人家不明确表态反对,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天子那头对母亲没有好气,其实太后在这个话题上也经常言过其实,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不能尽信。
“还是愿意听命于我的人太少了。”太后叹一声。“你这半旬在前朝,门下中书对你态度如何?有谁对你是笑脸相迎的,还有没有哪些人一看就是想要刁难……”
好吧,所以他被安置在前朝,其实是代替太后试探衆人对“西宫涉政”的态度。神皇在时默许妻子掌政,大家明面上不说,身为大丈夫却受一个女人在头顶指使,心里多多少少却都会有些不舒坦,无不期待着新君能改变这个局面。太后想要複起重新掌管国政,比做皇后时更名不正言不顺,她同样知晓这一点,所以在垂帘之后不如以前锐进,反而偶尔开始回避天子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