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倚在炕上,已然入睡,堂中一片静悄悄。李台的任职很急,那到神都替边关老将述职的记事参军不过五日就要离开,在这期间,需得收拾好行囊。正堂靠后的一角还点着灯,李台的妻子山氏正连夜替他赶制厚衣鞋袜,边关苦寒,需得穿多穿暖和了才好。
辛时与李台也坐在内屋的炕上,讲北海任职、家中照料等种种杂事细节。李台与边境不算完全没有渊源,那对在前朝时到前线去运送粮草最后死于战争的伯父伯母,当年走的是便是同样方向,尽管前朝疆域从不曾越过天山。
辛时最后又安慰道:“现在朝中形势不明朗,你走远点,其实是好的。为西宫任职也不必太担心,就算将来……这位失势,我和宋嗣王的关系很好,在王府上说一份记事、典官之类的职务,不成问题。”
这话如同定海神针,替李台兜住最后的底,将他所有忧虑都扫去,再无任何芥蒂地与辛时和好如初。继续閑话,至口渴时到外间去水,辛时撩开垂帘和山氏撞了个对面,妇女从针线上擡起头,朝年轻人笑笑。
辛时也回以微笑,见山氏只是一味地给丈夫準备行囊,又会想起方才说起李台“远赴边境任职”时她面上也是高兴远多余忧虑,不由得问:“阿嫂不担心七郎在北海的安危?”
山氏好像有点莫名,又好像有点迷茫,憨厚地再笑了笑,没说话。她好像和辛时说不上话,不知道该怎麽回应,她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丈夫得到晋升就意味着一件好事,至于去哪里、任什麽事,太过遥远。
磨蹭片刻,重新专注回手头的活计。
山氏和李台的气质其实差了不少。辛时想。李台的确是老好人,有时候也缺乏主见,但身上那股受过教育的神韵还是在的。相比之下,山氏就没有这种感觉,圆润的脸蛋、粗黄的头发、质朴的腰身……非常典型的农村妇女的气态。
也许山氏不是李台的发妻吧,毕竟按李台如今的年龄推算,乱世前也娶了。以那时候他的家世,无论如何都会娶一位优雅能干的淑女,就像他的母亲那样。况且辛时还知道,李台有两个已经外出自力更生的儿子——也就是早些时候老妇人说话时一带而过的“阿琪”和“阿琛”,与如今依旧住在家中的三个幼儿小女年岁差距十分大,或许并非一人所出,说不準就是逃难的时候发妻离世,再娶了现在这个,只是这样的私事也不好细问。
在李台家小住一晚,次日两人一起入宫中当值。李台回翰林院,準备写从宫中请辞的文件,辛时答应了要与他一同去见那位记事参军,遂前往未央宫询问详细。
他将李台从前日到今早听到任命的準备情况大致都告诉西宫,言辞中不乏再夹杂着些感恩涕零的话语。太后撑着下巴听着,半晌等辛时落下声音,道:“哦?这麽快改变心意变得积极了?之前我派阿韵去说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情愿呢,说什麽家里母亲年纪大了不便远出,我想这是怕安抚不到位,以为你至少要劝他几天。”
原来李台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任职不太情愿,太后早就知道了啊,面上“我用人何须过问你们意见”说得好听,其实私底下还是要他去做思想工作。嗯,好吧,按照太后“不情愿是你的事,我要用你必须变得情愿”的霸道思维,两者其实也不沖突。
辛时于是如实道:“殿下明察,李待诏的确一开始有些隐忧,毕竟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出远门,一时舍不得也是常情。臣想,到他家去安慰他,委婉地劝劝他,哪知才登门拜访,话还没说几句,老伯母听明白臣的来意,当即用拐杖碾住李待诏抽他,说他不知好歹,要他向臣与西宫道歉。”
太后听闻他人家中趣事,笑得前仰后合,道:“这老妇人不是挺生龙活虎的吗?哪需儿子养老!原来是逮着母亲做幌子呢,亏我还认真考虑上哪给他解决问题,这可是欺君了!”
是啊,等等,他在说什麽啊……辛时猛地回味过来。他的确怕太后,但也是口无遮拦惯了,毕竟西宫从不因人直言而降罪,这回忘记和李台对好口供,似乎是……穿帮了?
好在看太后听见李台“一把年纪在家里还要被母亲打”的乐呵模样,估计只是嘴上这麽一说,并不想真正的给予计较。大周皇太后心情好的时候,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杂务还是很宽容的,简单来说是,“逗我高兴了都不叫事”。
太后含笑道:“他得感谢他的母亲,否则必然要在我手下吃点苦头。”心情很不错地準许辛时离开。
她依然觉得这件事很可乐,对着阿韵又是摇头又是赞许,道:“你瞧这年头真是奇怪。怎麽深明大义的尽是些妇人,男人反而缩头缩尾?”
阿韵同样在旁咯咯地笑,道:“女人向来不比男人差。古有女艾、妇好,今有曹家、邓后,但凡男人不顶事的时候,女人总能主持门楣,还得我们去教训他们。”
太后笑道:“又说门楣、又说丈夫儿子,不曾见你这麽上心,怎麽,恨嫁了?也是嘛,若不是侍奉我,早该外嫁,你借着我的由头外出,与不少人都发展得相熟吧?有没有哪个特别中意,我做媒,把你嫁过去做。”
玩笑开到“将她嫁人”的份上,阿韵着急,连忙告饶:“殿下玩笑,婢子绝无此意!”
太后笑道:“别急着推脱。我都没介意,你担心什麽?怕嫁过去伏低做小?我发敕文让人把姬妾处理干净嘛,就算有正妻也可以和离,到时候不管奉不奉你做正位,内院一人独大,还不是想管什麽管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