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台向他道歉”这件事有点过于惊悚,虽说是忘年之交,可这位好友的年纪足足能当他的父亲。辛时吓得跳起来,连连向旁边躲避,忙不叠摆手道:“不是不是,啊,没有关系的……西宫那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回转余地,我可以想想办法,你不想去不用勉强……”
这番劝解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李台的表情越显惊惧,一副“你不要再说了”的样子。老妇人听着两人对话,哼一声,干脆利落地替儿子做下决定:
“他可没资格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在神都这麽多年,都干着些什麽事,要不是阿琪阿琛早早出去寻了差使,每月领的米粮连儿女都不够养活。同样在翰林院,怎麽偏偏辛小郎君这麽有出息,是吧?”
她朝辛时挑了挑下巴,继续道:“你愿意惦记老七几年前帮你的那点微末恩德,遇到机会提携他,是对我们全家的恩惠。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李台昨晚回到家,势必要将已成定局的任事告诉家人,言语中也许夹带埋怨,已经被母亲修理过一顿。此时再听奚落,只赔着笑点头,道:“是,是。辛郎,真的很感谢你。”
似乎不必他道歉,这对母子已经在内部把问题解决了啊。怎麽不算某种一物降一物呢……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不必他再费心劝说,辛时望着李台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样,转而安慰道:“不用担心,不会去太久,少则三年,最多五年,便能回内地与家人团聚。伯母与阿嫂不跟你去吧?”
李台点头道:“对,我一个人去,她们还留在神都。辛郎,我外出公干,顾不着家里,还要麻烦你时常帮忙照看……”
辛时道:“这是自然。”
“我身体还强健着呢,没你这番瞎操心。”老妇人又抢话。“有辛小郎君来照顾,我一百个满意。他才像我的亲生儿子,比你有志气得多!别说三年五年,就算八年十年,没争到出人头地不许回来,听到没有,老七!”
李台弯着腰,唯唯应是,看向辛时的时候,与他相视笑笑,笑容中满是无奈和苦涩。老人年纪大了,脾气也古怪,他本就一副老好人的脾性,这会在母亲面前更是低三下四,老妇人见儿子态度端正,终于是满意,携着辛时的手,对他忆及往事:
“我听说了,宫中愿意任用老七的原因,是因为他出于前朝魏国公一脉,那是他祖父,也是我阿翁。授兴年间的事你不知晓,那时候真叫一个如日中天,谁出门要是说在魏国公府上当差,连奴婢也能比其他人家的高傲,可惜我嫁到李家的时间太晚,过门那年阿翁已经过世,只能听丈夫与兄弟追忆他老人家的生前风采……我们这些儿孙辈,也很有出息的,他老人家膝下五子个个在朝中担任机要,大哥还一度做到宰相高位,主领国政。哎呀,说起来我也曾是名门出身呢,家族没落前,每个教养出的女儿都是益母贤妻……”
“没办法,前朝末帝实在太乱来了。”老妇人叹息。“无良将,非还得开疆拓土、好大喜功,我二哥夫妻到前线押送粮草,遇上外敌攻城,没逃出来,就这麽被杀了。内地大肆征税,渐渐地也乱了,又逢边境战败,长安城中人心惶惶,都传匈奴人要打进来……末帝听信谣言,率先露怯,趁夜色弃国都南下,我们这些重臣妻子也跟着一块逃难。”
“四哥没有走,他受命去太原清剿起义兵,毕竟那时候我们还是对正统怀有信心嘛,谁知手下起歹心,以为乱世将至,杀死主将领着部队自立为王。这一来好像替全天下的野心家开了头,四哥死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卷起势力反叛,直到逃至扬州的末帝也被杀死。”
“跟在他身边的官员同样逃不过,至此,我们家所有主事的男人都离世。男人都没了,我们还能干什麽?消息传来,妯娌吓得六神无主,收敛尸体也顾不上,领着全家老小奔走逃亡。刚开始还一起走,后来在兵乱被沖散、被杀死,亦或得病而亡,等新朝稳定后还能联系上的没剩几个,散落在各地、重新组建家庭,渐渐地,也不来往了。”
“还是新朝好,新朝好,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辛小郎君,你没经历过,永远不懂其中苦楚。先帝是好人,太后也是好人,新朝的政令我们都听,就算要为她死,也权当报答其安世之恩。”
压在心底的陈年旧事终于能拿出来叙说,老人感慨良多,拉着辛时絮絮叨叨许久,直到户外打了梆更才愿意停歇。辛时出不去坊,只能留在李台家中过夜,终于能够和友人单独说上几句话,揉着因为不时应和而略感僵直的脖颈,偷偷问:“李七……伯母这麽说没关系,你真的决定去吗?”
“这是我娘,没法反驳啊。”李七苦笑。“不过一晚上,我也想明白了。能出人头地不管怎麽说都是好事,对不住啊,辛郎,昨天对你甩脸色。”
听李台的确是愿意,辛时大大地松一口气。他道:“你能想明白最好。否则终归不好交代的……圣主有意用你,又怎麽能拒绝呢?”
李台道:“我只是担心,都这把年纪了还无所建树,以后恐怕也是浑浑噩噩……”
“不要这麽说啊。”辛时一惊,急忙劝解。“不说孟德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言,老年始发的人,自有史以来还少吗?西宫对你的谈吐见识很是满意,你知道太后一向很能识人,她都认可你了,你一定能有所成就、不辱先人名声的。”
李台又苦笑:“但愿吧。我哪能和乱世枭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