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时手忙脚乱地注记,好歹没遗漏字句。一屋子君臣没争辩出结果,满身怒气的太后又从外面沖进来,裙摆飞至半空,没停下脚步,指着天子开骂:
“荒唐!马上把你那狗屁政令停下!”
这一声将激烈的君臣争辩喝停。老臣重臣之中,不乏有对太后亲近者,更因对眼下一事的见解相同而暂时结盟,杨擅望母亲一眼,底气却很足:“政令已下,不可撤回。君无戏言,母亲要朕失信于天下吗?”
太后很剧烈地喘气,不知是因为路上疾走所致,还是被天子的话气到,眉目淩厉:
“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做太子时就容不下他人,当了皇帝是越发糊涂!为什麽你阿爷即便被人骂到脸上,也从不敢闭塞言路,就是因为前朝末帝自高自大、不听人言,胡乱为政以至天下大乱,我们吸取他近在眼前的亡国之训!末帝暴虐,传至我朝开国,臣子畏惧旧习、亦不敢言,你阿爷这麽多年放低姿态,好容易让人看见明君之象,鼓励出开放清明的苗头,才传到第二代,又要被你的刚愎自用毁掉!”
骂得好……不客气。辛时差点在心里喝彩起来。撇开他也可能在某天成为受害者的结果,而光说眼下天家母子的吵架,以看热闹之心对待还是不错的。
“朕怎麽不想虚心纳谏?”杨擅反问。“实在是心怀叵测、居心不良的小人太多,不得不做法分别。如果朝皆贤良,母亲以为朕不渴求益言?”
这个“居心叵测的小人”指谁的势力再清楚不过。太后和天子吵架基本上就是这样,做母亲的单刀直入、不留言面,做儿子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非要说谁比谁更高明的话……好像哪方都没占到便宜,哪方都被戳得很不痛快。
太后仿佛听见什麽天大的笑话,冷笑道:“哈?要人进谏还不想听坏话?天下哪有这麽好的事?反语乃正身明镜,听取批评而后改正是你做皇帝的责任,凡事多自省,若政治清明,国中自然无恶言,而不是靠暴令镇压。当皇帝若不能听民之需、惠民之利,天下人还奉养你干嘛?我看即便是夏桀、商纣之流,也没你昏聩!”
“我是‘二世而亡’的无道之君!”天子猝然起身,朝母亲一揖。“这皇帝我做不好了,请母亲来做吧,儿子退位让贤就行!”
也算是学到太后那招“你敢管内宫事我就去找先帝死给你看”的精髓呢……此言一出,下首臣子皆面露骇然,顿时扑地劝谏或责怪天子“语出轻狂、菲薄神器”。辛时和另一位起居同僚隐在幕后,也呆了呆,相视一眼,虽在天子视线之外,也垂头微微向下偻低背。
杨擅道:“你们不是都嫌朕不够贤明、胸襟不够开阔吗?那就来学一学上古圣人之德,谁有能力,天下禅让给谁!”
臣子跪了一地的天仪殿中,唯独太后还在人群当中站着,十分醒目。面对天子的逼迫,她气得面色发白:“这会儿开始推卸责任了!不想当皇帝,霸占着什麽东宫之位,先帝时就该早点儿请辞,犯得着现在使这撒泼打滚的脾性!”
“太后既然不满朕为天下主,为何先帝时不废我太子之位?”杨擅反问。“先时赞誉,以朕为东宫监国,到如今朕亲自当家作主,又处处反对……我倒要问母亲究竟什麽意思?”
这是真吵起来了啊……怎麽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拿出来说事?辛时大惊。场面逐渐失控,母子两人都是沖动上头的性格,一个劲互喷,已经将战火从争论谁对谁错引至互相宣洩怒气。底下臣子哪见过一国男女两位最尊主间爆发出这样激烈的沖突,一时都吓呆了,个个六神无主,好在还有人反应及时,见事态不对,扑在地上大喊:
“太后前朝议政,从无古制。还请回避西宫!”
定睛一看,是从前以书法与父辈之名破格录用为太子宾客、如今正式升任礼部尚书的黄兴和。好吧,作为从先帝时就与当今天子一气同枝的东宫出身的官员,大概平时私下里就没少和主上议论如何遏制太后,再加上应婉慧出嫁时太后往礼部找的茬——不愧在面对这一番突发情况时,还能这样冷静。
他单单喊了一声,无人附和,太后与天子停下争吵,一时朝殿中寂静地有些尴尬。忽而殿右垂帘飞动,一名起居舍人竟然扑出来,同样以头抢地,高声重複:
“太后前朝议政,从无古制。还请回避西宫!”
一前一后两声,朝臣终于如梦初醒。愣着干嘛,拉架啊!难道真让人动起手来?前朝是天子的地盘,当然只能委屈太后,纷纷反应过来,一声声重複:
“请太后回避西宫!”
“请太后回避西宫!”
“请太后回避西宫!”
辛时与同僚虽不说话,也学着其他人趴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余光瞥见太后的身影,应当是脸色很难看,然而大局已定,忽将发上金簪拔下一掷,连话也不肯说,愤然离殿。
杨擅对此视而不见,望着太后离去的背影,冷漠的眼神中凝着一丝嘲讽。他环顾留在场的臣子,问:“诸位还有什麽想法要说?”
太后是反对天子的最□□的力量,臣子们虽然不希望她过多干涉国政、进而将人劝走,此举的却同时也意味着向天子妥协。黄兴和自然不会有意见,几位其余能说得上话的老臣见天子依旧态度坚决,明白这项“腹诽”之罪今日是非立不可,象征性再劝几句,各自找到台阶下,便也领着命令很快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