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立罪项的余波并未止于殿内诸人的偃旗息鼓。第二日,杨擅紧跟着对那位首当其沖劝谏他的尚书仆射做出处分,罪名为“殿前失仪”,左迁并州刺史。并州离长安并不算太远,老臣毕竟长久以来贡献良多,这份处罚不算特别严重,可依旧是被逐出了中央。
殿中曾对新罪名持有过反对意见的其余人,无论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天子亦或中立党派,同样未有一人遭到幸免。杨擅设立“腹诽罪”之决心,就连那两位杨擅点名起草文件的刑官,也被下达批评后“待罪留用”,尽管实际上没有损失,名义上依旧遭到了贬黜。唯独那位跟着黄兴和喊了一声“太后前朝议政从无古制”的起居舍人——大概由于他是唯一一个开口后只支持天子、无任何反对言论的官员,竟从记注官一跃而为门下省谏议大夫,显然是被天子认可了那一番赶跑太后的功劳,引为“自己人”,替补空缺出来的官位。
太后得知这一举措,在未央宫又是大发一场脾气,然而诏书已下,亦无奈何之法。她自然不可能由着天子壮大势力,才闻那起居舍人被提拔,立刻又发出一封贬斥信,言其在天仪殿中时“越职言事”,要把他贬到南方,像那位鸿胪寺官员一样做县官。
杨擅对此置若罔闻,降职文书收归收,第二日依旧叫人按着应有的品阶侍奉御前。太后同样有治理的办法——她又隐在幕后了,毕竟黄兴和喊的那句,“太后前朝议政”,只说不让她出现在衆人面前,又没说不能垂帘听政,钻了个漏洞,在见到新任谏议大夫的第一面,大喝:
“此人巧心钻营,僭越得位,何不扑杀!”
太后在朝殿上扬言要杀人,天子决不会让母亲胡来,毫无悬念地将她拦下。然而这位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可怜官员依旧被吓破了胆——即便两日跟着喊那一句“回避西宫”,曾有过片刻抗拒太后势力的豪情壮志,在面对真实的生死威胁时也尽数抛之脑后,连接好几日称病不敢在上朝。他自行打起退堂鼓,杨擅也无奈,僵持数日,只好遂了母亲的心愿,将人下放到州郡中去。
母子二人各有输赢,但太后在朝中能有势力多赖她与那些历经开国的臣子情谊不浅,能够贬走一批先朝时的重要老臣,此时的中央朝廷中天子势力稍胜一筹。然而果真如此吗?自新罪设立、人事大幅变动后,辛时再于殿上记注,很明显地发现:朝臣们不再有谏言国事的意愿,天子说什麽就是什麽,唯唯诺诺,态度愈发恭敬,也愈发疏远了。
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呢?至少不论好坏,都是杨擅愿意看到的场面吧,如今非常时期,他不得不自损以约束太后势力。做到这一步还不够,下朝之后回到寝殿,天子挥推左右侍奉之人,单单留下值宿宫禁的翊卫将军,对他道:
“朕与太后,不能共处了。”
这翊卫将军名为房彰,原是东宫卫率,在杨擅登基后随之分领禁军,对青年天子很是忠心。听见这番言论,他先是大惊,随后立即叉手低头,问:
“主上何有此言?”
面对自己的心腹,杨擅说得很直接:“朕下达诸多措举,已将太后得罪透顶,怒极言让位,亦辞体有失。朕闻未央宫人言,母亲近日怨言益深,已到公开斥责朕的地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以‘亵渎神器’来治罪……朕与太后,无法共存。”
房彰立刻明白天子要做什麽。朝中形势走到这一步,他们还会有其他选择吗?当即表态道:“臣誓死护卫神器,追随陛下,以扬正统。”
可他亦有顾虑:“陛下欲举大事,然而太后手中还握有北门军。宫卫防布非我等可以尽数预测,万一生变,后果难堪……”
此话正中杨擅下怀。青年天子击股而叹,语气愤懑:“我也恨先帝时缺乏将才,竟将禁军付于应氏之手,否则太后何来这嚣张的气焰!好在北军中有一飞骑陈正恩,此人非贵勋出生,亦非太后势力,愿助朕一臂、为国献力,五日后他将值守宫门,以当时合谋,胜率七八。并非朕忍心断却母子之情,然我二人势如水火,若我不发难,她也必将发难于我,如今实是存亡之关。”
君臣二人密谋半日,又招来几位信得过的心腹,拟定起事具体时刻、如何与北军里应外合、诱开未央宫宫门等等具体细节。聚集太久难免惹人生疑,杨擅很快又遣散下属,嘱咐道:“此事从急从秘。朕与衆卿身家,将来能否继续统御天下,皆在此一举。”
衆人再三允诺保密,退出殿前,最后与青年天子道:“陛下持神威正统,介时我等斩杀叛将、高呼天子名号,必能得军心拥戴,所向无敌。”
和臣子初步商定举事之事,杨擅独立殿中,依旧久久出神。太后势力不止于本人,那“拱卫京师”的应氏国公们,盘根错节的外戚……皆依附西宫而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他如何能不知晓,杨擅口中喃喃念叨着什麽,似乎是“欲成大事,绝心弃情”,唤来内侍道:
“走,趁天色还早,到西宫去一趟。”
对于儿子的突然到来,太后显得极为冷淡,“不欢迎”三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道:“皇帝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我已经免了你每日两次的定省。还过来干什麽?”
太后不招待,杨擅也并不找地方坐,就这麽直直站在下首,道:“此事涉内宫範畴,故来与母亲商议。宋嗣王已至冠龄却未婚,应当尽快将册妃一事提上日程,母亲可有意属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