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待见到……令尊,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长子……一生勤苦,终不负……乃父之望、家国之托……”
“臣惶愧无极!”
江永的心头压着“官商勾结,合同诈饷”的巨石,那句新梓听累的“惶愧无极”背后,不知浸染了他多少血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隆武帝安慰道,“便是圣贤,昔日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摄相事……不过三年……便被……驱逐……出境。恒之……与他相比,实是……强过太多……”
“臣何堪——”
“你……不要……说话,陪我……坐坐吧……”
君相二人走进大成殿时,天色已晚。至圣与四配、十哲的塑像冕旒半溶在烛影中,多像是几摞尚未焚尽的残卷。一名少年立于案前,头顶髡发留角,分明尚未及冠,“草民孔季重拜见大宣皇帝陛下,”少年一揖到底,起身后又老成地向江永拱手见礼,“久仰江公大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不称“臣”而称“草民”,不拜“吾皇”而只拜“大宣皇帝陛下”,这是在撇清华夏君臣之义。视江永不以尊长,而只以平辈之礼相交,这是在捐弃儒家仁敬之德。林新梓对此大感不满,却不料江永只是微笑颔首,“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注30)。季重贤弟,幸会。”
孔季重正在暗中喜不自胜,听江永转而又道,“早闻孔家神童之名,惜以拒赴异族科场,至今未得出山。若阁下有心报效,我朝将大开方便之门,从优授尔为国子监博士。”
小姑娘扶着门框,一个劲的探头朝里望。新梓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小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就欢天喜地地跑进从不被允许涉足的大殿。
“比来隐居石门,名心渐如佛淡。今后季重只愿读书青山白云之间,以迓天和、益道德而已,尚祈陛下与江公成全。”
知他非为萨人所用,新梓神色稍缓。“恒之,两年前为抗税拒租,徽州诸生大闹文庙,此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他冷不防问道。
江永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奈顺从道,“名教不如刀刃之锐也。”
“区区皂吏尚知此理,朕乃一国之君、六军主帅,还需俯首敬拜先师吗?”
那道目光虚虚压在孔季重的身上,季重脊背微弯,庄重道,“使陛下弃之,至圣先师亦不过木胎泥塑耳。我朝与先祖同称而共命,乾坤奠安,圣祀不绝,宗社旦有陵夷,孔庙亦将殉之。”
林新梓看向江永,“江先生,此言何意?”
江永沉思片刻,犹疑答道,“窃念异世之后,上下无别,生民等贵贱而齐尊卑,则儒学辨异之礼易矣;家国异构,内齐家以德而外治国以法,则儒学纲常之道易矣;治道两分,治统维之上而道统系之下,则儒学独尊之位易矣。三者既易,则新道理取旧道理而代之,新政治取旧政治而代之,新教化取旧教化而代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其信然哉?”
一语掷落,半晌不闻回音。孔季重的身体僵在原地,既惊且惧地揣摩起江永话中的深意。新梓接应着江永忐忑的目光,眸中似有风烛一闪,“滂滂山河,迭处之,迭去之,其至于君耶?今日听江公一言,新梓死亦无憾了。”
林新梓的全部精神是在御辇回到行宫的那一刻耗尽的,他躺进深染药味的锦被中,身形干枯,如同一颗盛放多年的空心山参。“恒之……若早有……非孔……反帝之心,”新梓喘息良久,又艰难地开口道,“当初弘光驾崩……你为何……还要……迎我……进京呢?”
江永从满脸悲伤中挤出一丝笑意,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彼时年少轻狂,总想将父亲输的全都赢回来,谁知世事纷纷难自料,宦海茫茫却无津啊。”
促狭的面皮里包裹着苦涩的馅料,新梓一尝便闪着泪光轻笑,“我也是啊……”他伸出枯瘦的手臂,江永握住,坐到他的床边,“恒之……我把大宣……都托付……给你了……我的仗……快打完了……你的……还输不得……”
许多年后,当孔季重走出石门,登黄、庐、衡、眉,游江、淮、沅、湘,从墟落荆榛搜罗胜国遗事,向遗老耆旧探问野史佚闻,他将南朝兴亡系于红妆血作花、公子笔为枝的桃花扇底,记儿女钟情,怀家国离乱,写出那文藻壮丽、寄托遥深的不朽传奇,引读者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在小说末尾,孔季重尝借戏中人之口叹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31)。”
天下素缟(六)
林书桐是被掳进皇宫的。他本在东直门外雇好了毛驴,正要接过缰绳,一口面袋突然兜头罩下。不等书桐奋力挣扎,那人又用麻绳捆住他的双手,一路拖拽出胡同后,粗暴地塞进马车。马车在狭窄的街道里横冲直撞,车厢四壁轮番朝书桐砸将下来。他听得车外众声喧哗,起先是汉话夹杂着萨语,后来是萨语夹杂着汉话,穿过一道门后,耳边陡然清净。利落的踏步声在马车两旁铺展开来,间或响起带着奇怪口音的汉话与洪亮的萨语,书桐意识到,他们正在往皇宫驶去。
萨酋博仁因积极寻求汉地名士、巨贾的合作而得以击败宣军、入主中原。然而这种合作以牺牲一个民族的整体利益为前提,自来不过是征服、占有、利用、压迫的另一种表达。萨人以军事部落联盟起家,贵族之间以共享血缘及姻亲关系而共享权力。永平帝文旭欲借汉地之制高扬皇帝之尊,遂大力任用汉官、推行汉俗。两年前他将国朝第一语言由萨语改为汉语,强令朝中四十岁以下的官员止用萨语、专说汉话。然而北都江头风波恶,半月风云变万千,如今听内宫附近又有人明目张胆地使用萨语,便知东风再次压倒了西风,书桐最大的靠山——文旭已是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