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亲王福多那吉乃博仁叔父,事到如今,仍想保住侄孙文旭一命,“愿太后从北魏孝文故事,假希心释教之名,退陛下为太上皇,扶立皇子,临朝称制。”
昭圣皇太后并不愿如北魏太后冯氏,背负千载杀子之名。何况就算文旭让出皇位,移居别宫,母子间的矛盾也不会消亡,“废子立孙,既非萨俗,又非汉俗,如何使得?何况本朝祖训,后妃不得干政。卫亲王此议,老身不能茍同。”
永平帝文弱,太后早已干政多年,诸位皇子年齿皆幼,即能践升大位,亦需主母代持太阿。所谓“后妃不得干政”,不过是太后否决卫王提议的借口。五世活佛心领神会,“陛下有殊胜大乘种性,请随拙僧归返布达拉宫,发无上心广行六度,救度漂流生成诸有思者,闻学显密无量法类,施与一切有情唯一依处佛世尊果(注34)。”
吐蕃佛门教派林立,屡有血腥攻伐。其中格鲁一派势小力单,为免覆灭之危,派出大量僧人——当地称“喇嘛”——出关传法,与鞑靼汗王结为紧密同盟。及至萨景崛起,鞑靼诸部多惟喇嘛之言是听,而格鲁派也在漠西鞑靼厄鲁特部固始汗的支持下推翻统治吐蕃的辛厦巴家族,建立吐蕃-鞑靼联合的噶丹颇章政权。景朝为笼络鞑靼、控御吐蕃,自博仁起便不断召请格鲁活佛进京相见。然而博仁不久暴崩,景廷政局动荡,中原战争、天灾此起彼伏,一直到今年年初,五世活佛方率领吐蕃僧俗官员及鞑靼护卫军应召启程,并与永平帝“不期然”相会于南苑。太后出身鞑靼,少习格鲁教法,对五世活佛仰慕至深。虽念景廷与噶丹颇章几世修好,可吐蕃政教合一,又担心他们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后看向书桐,书桐会意,从容起身,“陛下早已入我宗门,发四弘誓愿,作一行三昧,何以再叛他道,乱己心地?”
“欲为上士,需先发慈悲心、菩提心,修习六度四摄,继以奢摩他及毗婆舍那双运而增强智慧,通过五道、十地,乃能圆满一切资粮,证得一切种智。岂如禅宗无所思、无分别、无所行,以至不观而顿悟?汉蕃释教优劣,唐时拉萨法诤(注35)已有定论。恳请陛下分别诸因,回归修行正途,莫从山羊挤牛奶,丢却一切种智果位。”
林书桐不和他辩经,只径直走到文旭面前,携起他伸在棉袍外的左手,缓声吟唱道,“放出沩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注36)。”
文旭双目骤然睁开,干枯深陷的眼窝处,涌出汹涌的泪泉。他急于翻转身躯,竟直直跌坐椅下,一面以头抢地,一面冲书桐嘶叫道,“度我吧!度我吧!”
一场集议,人人贪心赤燃,各怀鬼胎。林书桐看透了上位者虚伪的面孔与狡猾的嘴脸,当真觉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注37)”。他弯腰扶起文旭,低声叹道,“南无——阿弥陀佛——”
太后心愿得偿,难得向亲子流露几分真情,“了空大师,便让皇帝随你去吧,”她沉思片刻,又不情愿地作出保证,“此后因果祸福,我再不过问。”
书桐合掌谢恩,领文旭离开慈宁宫。太后听廊外复归宁静,唤来贴身宫女问道,“苏墨,若陛下今日开始出痘,何时能够见喜?”
名为“苏墨”的宫女早有准备,“回太后娘娘,俗话说‘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险’,若能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过一十八天,圣躬便可转危为安(注38)。”
“皇帝吉人天相,何妨再快些?传我懿旨,从速供奉痘神于大光明殿中,并去宫殿各门所悬门神对联,三日之后,释刑狱,严禁民间炒豆、燃灯、泼水。待内务府备好梓宫,即可宣报大丧,迎立新君登极。”
萨人久居关外,对于汉地的天花少有招架之力,入主中原以来,上至皇室亲贵,下至八旗兵丁,因痘疹丧命者不计其数。太后以“出痘”之名助文旭假死脱身,座中众人无一不表赞成。
“皇帝浸疾弥留,然储嗣未建,不知宗庙社稷当托付何人?”
座中再次陷入死寂,又是内务府总管赞布率先发言,“陛下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
有戒于宣朝阉寺之祸,萨人立国之初即设内务府,由皇家世仆管理宫廷事务。内务府长官从萨洲文武大臣或王公内特简,俱系皇家亲信之人。及至大景入主中原,永平帝发现“宫禁役使,此辈势难尽革”,又酌古因时,在宫中设立十三宦官衙门。他兼用萨洲近臣、寺人,实欲分别内外,强化君权。虽然对寺人管辖甚严,文旭仍招致王公大臣的诸多不满。永平十五年,他们借内监吴良辅交结外官、营私作弊之事向宫中施压,逼得文旭不得不下诏裁撤十三衙门,恢复太(河蟹)祖、太宗不用内官的旧制。
“内务府忠心耿耿,我一向放心,”太后点头赞许道,“如今大阿哥元烨已满十岁,二阿哥元璋也已八岁。其余皇子年岁尚幼,难以继承大统。依诸卿看,当立谁为新帝?”
福多那吉道,“本朝择储,历来以功、以贤、不以嫡长。大阿哥恭俭忠厚、睿智夙成,然天性仁柔,不若二阿哥英明刚断、气量非常。今天下战事方殷,祖宗弓马骑射之能,为天子者自应娴熟。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
不过一八岁稚童,说什么“英明刚断、气量非常”。太后明白福多那吉心中所想。她本是鞑靼公主,亲子文旭继承皇位后,又为他先后迎娶了两位鞑靼女子。惜乎帝后常年感情不谐,至今不曾诞育子嗣。大阿哥元烨的生母佟妃本汉军旗人,先祖以从征太(河蟹)祖起家,几代出力建功,乃令佟氏成为汉军第一家族。可佟妃与元璋的生母、怡妃钮祜禄氏相比,却又是不可同日而语。怡妃出身萨洲阀阅之家,父兄位高权重,与皇族王公皆为姻亲。若令其子承袭皇位,怡妃必将与太后争夺垂帘听政之权,届时勋贵在外,怡妃在内,内外联合削弱鞑靼与汉人的利益,“首崇萨洲”的宗旨便真要落到实处。太后不置可否,又问向五世活佛,“活佛曾为诸皇子灌顶祈福,不知以您所见,哪位算得上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