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美人”是军中一个流传已久的秘密。那是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穿着一袭灰扑扑的袍子,永远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人们很少看见她,只知道国师从不让她离身,迫不得已的时候就把她关在马车里,让士兵——后来是白布兵,看着。
能获得如此殊遇的自然只能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军队中引起了诸多流言和诸多不满,但这些流言和不满全都匍匐在黑暗中。没有人敢到国师面前抗议,尤其是在国师拿出白布兵之后。
士兵们无缘得见“那位美人”的真容。起初那几个有幸去看守她的士兵说,那女人压根不会说话,因为国师跟她说话时她从不搭理。如果她不是个哑巴,怎么敢不回国师的话?还有人说,那女人是个疯子,因为那辆马车中曾传来打斗声,于是谣言又多了一种:那女人是国师强抢过来的
此任国师的名声本就不太好,如今因这女人的存在更是败坏。不过,他本人对此并不在乎。自从同天节那桩惨祸后他越发不拘礼节,这次庆功宴上他脸都没露,可与众人想象的不同,他并不是在这宫殿里和“那位美人”共度春宵,而是在偏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他进不去。一旦他胆敢和玉无忧处在一个空间,对方就会用能抓到手里的一切东西攻击他,如果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他就会用手用脚用牙齿用一切能用的身体部位攻击他。最开始,他攻击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自己,当他发现无法杀死自己时,他的全部愤怒就对准了国师。
国师从未想过玉无忧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他现在看起来真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对此,国师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空前的宽容玉无忧也空前的残忍,他拥抱他的诟骂和攻击同时也绑住他的手脚嘴巴把他成日地关在马车。他对待玉无忧就像对待一件不可缺少的物品——只要保持他的完好就行。
这个目的已经永远的达到了。生死簿已被撕毁,玉无忧的魂灵入不了轮回,而国师也绝不会让他少了阴气,所以,这个最想死的人获得了不死之身。
除非哪个道士杀了他。国师冷酷地想。
那绝不可能。谁要杀玉无忧他就先杀死谁,哪怕是神仙也不例外。
活过来的时候,玉无忧最先感到的竟是恐惧。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是人,在用尽上吊自刎割腕服毒投井等种种方法后他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人了。国师实践了他的诺言,把他的灵魂抓了回来。玉无忧跌入绝望之中。他想死死不了想杀国师杀不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不,这都不能称之为活着。
他终于体会到了安乐的痛苦。忏悔,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内心,地狱,亦不足以形容他的生活,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绝望和煎熬,那是能将人的灵魂熬干熬木的苦难。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八月十五是不是要来了?要没人喊他,他能这样一坐坐上一天。他的手已经扣烂,胳膊上满是疤痕,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呆坐着,干涉的眼眶里卧着两颗死了的眼仁儿,连月光都照不亮。
忽然,这两颗眼仁儿中涌现了两点灯火。那不是月亮,那是一只黑猫黄澄澄的双眼。
第090章追兵
阎罗从白无常那得到那张碎纸片后,就开始调查玉无忧。找到这人是谁并不难,他在连国的地位举足轻重,令阎罗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凡人牵扯出的另一个人——食人玉面,两百年前肆虐人间的红煞。当初孟琅一剑把这厉鬼砍成了两半,阎罗还以为这家伙早就死了,没想到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连国的国师。
宏元为何会帮一个红煞?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阎罗越想越毛骨悚然,他趁大军开拨时将仙宇登极宫翻了个里朝外,找到的东西堪称触目惊心。顺着这些东西他继续摸下去,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真相。
那之后他决定马上找到并杀死这个宏元的帮凶,但他没想到国师竟然不在主殿。瞅见这个陌生男鬼的一瞬间,阎罗脑子里闪过了玉无忧的名字,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个跟食人玉面关系匪浅的家伙,玉无忧先开了口。
“你是秦公子的猫吧?”
阎罗一愣,便见玉无忧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亮光。
“你不是普通的猫吧?”玉无忧激动而肯定地说。他有种直觉,这猫能帮他。“你是鬼?”
阎罗心头一跳,却看见玉无忧扑通跪下,毅然决然地磕下头:“请您帮帮我,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那个恶鬼!”
阎罗有些惊愕,刹那间,他心头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几乎不消多想他就下了决定。他现出了真身。
国师此时正在喝闷酒。他素来喜欢喝酒,高兴时喝,生气时喝,无聊时喝,有趣时也喝,但此时他的心情却是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和烦躁。这种心情是在远离喧闹的这座华美的宫廷中一点点滋长起来的。
他脑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过一些东西:找到那个人、杀了他、报复他,曾几何时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现在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逝,仿佛无足轻重。
他还想起了变成鬼之前的事,没什么好讲的,亡国逃窜的贵族连狗都不如。木屐坏了,脚烂了,衣服破了,头发散了,脸颊削瘦,眼凹下去,谁也看不出他从前的显赫。粮食家产早被乱民山匪哄抢一空,丫鬟仆役也不告而逃,最后就剩下他们几个光人:父亲、母亲、他和他拉着的妹妹,还有一个丫鬟似的小妾。
他看出他们的结局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他父亲显然跟他有一样的见解,于是他率领发妻儿子先瓜分了自己的小妾,又瓜分了饿死的幼女。当做父亲的把目光对准母亲时,他杀死了他。
他以为母亲会更善良些,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是他这辈子有过的最愚蠢的想法国师突然起身——一股不寻常的陌生鬼气出现在了主殿。他立即赶过去,岑寂的大殿中央躺着一个人,那瞬间国师再次感到了心脏停跳的恐惧。他奔上前,翻过玉无忧去看他的脸,在他发觉他还活着时猛然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瞬间,阎王笏抽到了他的背上。
国师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连带着身体里新旧两道伤口一齐震颤。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昏迷的玉无忧抓住了他的手,把那戒指脱了下来,远远地扔出去。
那一瞬,国师的心脏突然感到了不可言说的从未有过的刺痛。他盯着玉无忧,盯着他仇恨的、清醒的双眼,他小看了玉无忧,这个懦夫、这个庸人刺了他一刀,给他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
杀了他。国师心里没有别的想法。他罔顾身后的敌人,径直抓向玉无忧,然而阎王笏再次抽来——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脑袋。不得不转过身的刹那,国师心里升腾起暴怒,深红的近乎黑色的阴气暴涌而出,他一手抓向阎王笏,一手紧抓着玉无忧的手腕,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了。
他手上的重量突然轻了,这个变化迫使他不得不转过头,他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玉无忧跑了。
他抬起眼,顺着血路看到那个跑远的身影,耳后风声呼啸而至,他的视线陷入漆黑。
他的头没了。
阎罗捡起地上的威灵戒,他半边胸膛被轰出一个大洞,那是国师垂死挣扎时留下的。他身后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国师死了,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他还得再杀他一次。
阎罗心情十分沉重。国师的实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两百年过去,这红煞的鬼气更加深重,那似红似黑的鬼气乍一看就像青色然而,令他心情更加沉重的是手中这枚暗淡的戒指。
这是威灵真君的遗物。
他必须尽快找到流星子。阎罗主意打定,正要离去,屋顶忽然崩裂,一块巨大的惊堂木从天而降,压在了他身上!
百川真人飞升前是个县令,有冷面佛的誉称。他任官三十载,断案无数,练就了精明通达的眼力和缜密周到的头脑。他一从徒弟黑山君那了解到秦镇邪是何许人也,便立刻开始追查申劲发的下落。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秦镇邪这个野猴子不容易抓,申劲发这个和尚的下落却显而易见。
他在湲水轻而易举地问出了秦镇邪的去向——苍羽。一察觉那庞大的鬼气他心中就有了八成把握,惊堂木破空而去,一举击中了厉鬼。但当百川真人移开惊堂木时,底下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干瘪的猫皮。
另一边,秦镇邪一行人一超过玄鸟眼,风势便突然大了起来。狂风嚎叫着,咆哮着,像长鸣的号角,像攻城的巨木,狂乱地捶打着,刮刺着,似要把他们掀翻在地。巉岩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已经凝固成冰晶,人根本无法在上面站立。苍穹沉着一张乌黑的脸,愠怒地俯视着在山脊上前行的三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