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使连连点头,哭得满脸是泪,干树皮一样的脸上被泪水洗出了一条条小沟。大殿中一片哗然,徐风王僵坐在原地,孟诚看向岳丞相,他们默默地交换眼神,感到了彼此心中深沉的不安和忧虑,以及一种责任。
宴会结束了,大殿立刻变成了议事堂,徐风王和三公、孟诚、众王子讨论仁关之事。从信使带来的信上,他们知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仁关就遭到了袭击,谁也没想到长明人会在这时候袭击仁关,因为传闻老长明王病得很厉害,太子天天跪在他床榻前侍奉。
现在,事实证明这是长明太子故意放出来麻痹敌人的。那些长明士兵特意选在一个雨天袭击——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那些巨大的木头怪物运上陡峭的仁关——那些木头家伙能投出一头牛那么大的石块!那些石块砸开了仁关坚固的城门,幸亏孟将军率兵誓死拼杀,长明人才没有攻下仁关。
仁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士兵死了,城墙破了,孟璋率领全城老少连夜修补城墙,可在那种投掷石块的怪物前它们脆弱的就像一根竹筷。不过三天孟璋就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突袭,而是一场战争的帷幕,他派出了五个士兵,分别前往其他四关和廣野。
也就是这三天,孟璋打听到老长明王早就死了,长明太子压住消息,暗自调兵,悄悄地摸到了边境。这位太子是长明王的第五个儿子,今年不过二十几岁,他是突然被任为太子的,在那之前,长明王的前四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而他一点都不起眼。谁能猜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这是头老虎。孟璋在帛信里写道,他们必须把这头老虎拦在仁关外,因为这畜生要的绝不止是一座城池。
第130章信关(一)
令孟琅始料不及的是,朝廷没有立即派兵增援。
犹豫的理由有很多。孟璋的信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没准这段时间仁关已经失守了呢?要是失守,贸然派兵只会带来损失,要没失守,其他四关离仁关更近,它们会派兵支援的。况且,由于凌汛和匪乱,朝廷今年收入骤缩,而派去剿匪的军队又带来一笔巨大的开支。现在派兵,军费从何而出?
就算要派兵,让谁领兵也是个问题。孟琼年纪太小,资历太浅,无疑不能去,岳安国是朱营统领,得看守皇宫,闻中尉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掌管禁军的中尉!余太尉提议让靠近仁关的两个封王出兵,徐风王十分赞同,急遣使者出发,但孟诚却觉得朝廷最好还是派些士兵去,如果实在没人去,他愿意领兵前往。
这下可把徐灵急坏了。她跑到徐风王面前哭闹,说她的儿子已经生死未卜,如今怎么能让她的丈夫——一个从没带过兵的人上前线?孟诚已经年近半百,还是个文臣,如果这样一个老人都能上前线,那干脆把她这个老婆子也送去前线得了!
就在这时,留在京城的七王子突然跳了出来。他才满十七,还是个毛头小子,正厌倦了廣野安逸的生活,想去外面闯闯。他这一时兴起的举动让他爷爷余太尉很为难,他赶紧派人给女儿传消息叫她把七王子关起来,别捣乱。
但徐灵郡主可不会罢休,她说,干脆把孟琅孟琼都送过去算了!整个廣野就只有她的儿子不是儿子!她不仅在徐风王面前哭,还在太后面前哭,这期间又耽误了七八天,第二份急报传来,义关破了!长明太子用的是声东击西!
廣野西边有仁义礼智信五关防守着长明,南边以广阔的厝梦河抵御瀛水,北边则有横山天险。义关一破,就是信关,信关一破,长明就可沿梦厝河顺流直下,插入徐风的腹心!
因此,义关是五关中最高大、最牢固、防守最森严的一关。徐风先王还特意在义关附近封了一个王爷,让他监视边境——那就是惠王。可就在今年,惠王被夺了爵位,他的兵权归了朝廷,义关得不到他的支援,竟然被攻破了!
徐风王乱了阵脚,再不拖延,立即派七王子、孟诚和岳安国带兵支援。徐灵郡主这下没理由哭闹了,徐风王也派了自己的儿子。
孟诚走的那天,徐灵郡主几乎哭成个泪人,战争啊,她从没想过徐风会迎来战争,毕竟徐风已经一百年不打仗了啊!那天七王子也哭了,他听到义关如此迅速地被攻破后突然害怕了,可他已经反不了悔了。
留在廣野的孟琅处理孟诚遗留的工作,同时也辅佐岳相。他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官——长史。孟琅头一次知道,打仗原来需要比士兵多得多的人。每一个士兵背后都有一大群看不见的人:缴纳粮食的人,运输军饷的人,修筑工事的人,做饭的人,织布的人,各种各样的人。
这些人所做的事,一言概之,就是徭役。在这场战争之前,徐风王才征了十万人修筑万金园,这些人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在廣野劳作了整整一年,又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才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服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传统上规定的一个月,他们的土地已经荒芜,妻儿面黄肌瘦,乞讨度日。
这时候,他们又接到了服役的命令,且这一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自然而然地,这群人逃跑了。
按理来说,他们去年已经服了那么久的徭役,不应该再征他们去服役,可一来,那是去年的役,今年是新的一年,有新的徭役;二来,封地上的百姓不服朝廷的徭役,他们要为自己的主子干活;三来,当官的人和他的亲戚也不用服役;最后,有钱的人可以交一笔钱,让胥吏去抓别人。所以,服役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这些人逃跑后,就得重新抓人。于是徐风四处都在抓人,都在跑人,廣野原本有很多乞丐,现在乞丐也不敢上街,怕被抓走服役。孟琅每次去岳府时,都会经过那些原本车马骈阗而今已冷冷清清的的街道。但岳府门前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都是来找岳丞相的。
岳丞相手握大权:他估测需要多少钱、多少兵,分摊到各个地区又是多少,什么时候这些兵和钱一定要征到,征不到又该如何补救。不断有问题出现:有人逃跑,有地方歉收,有百姓闹事,还有大臣抗议。
是的,随着各地的乱象和战况的恶化,有大臣跳出来非议孟诚了。他们认为,要不是孟诚没有处理好北方的匪乱——尽管他是去赈灾不是去剿匪的,国库就不会如此空虚,朝廷也不会这样左支右绌。他们还认为,要不是孟诚没能继续维持和瀛水的结盟,他们现在就能朝瀛水借兵了,兴许,长明还会因顾忌瀛水而放弃进攻呢。
这时候,前线传来了一个噩耗。
孟诚一行在梦厝河遭到了瀛水的袭击。那些精通水性的瀛水人竟然在这数九寒冬潜入了冰冷的河水,在徐风的军船行过时用钩子钉穿了船板。五艘军船沉了三艘,五千士兵死了七百,逃了一千,讽刺的是,瀛水人弄穿船后就跑了,那些士兵不是被打死,而是淹死的。
孟诚之所以选择水路,一是因为这样能大大节省时间,二是因为去年秋天瀛水人抢夺了长明的边境,却给徐风王的母亲送了寿礼,虽然不多,但总归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孟诚便判断瀛水与长明关系依旧紧张,不会阻挠他们走水路。
可他判断错了,由此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他因落水得了伤寒,几乎丧命,不得不滞留在一座小城。孟诚派了两位使者,一位回朝廷报告情况,让徐风王警惕瀛水,一位则去了南关,告诫那里的将领防备瀛水的偷袭。同时,那名使者还找到了孟琅,给他带来了他父亲的口信。
孟诚要他赶上岳安国,务必随军抵达前线。
孟诚坚持要孟琅去前线的原因是他想让儿子替自己试探议和的可能。遇袭后,孟诚立刻意识到长明早已勾搭上瀛水,寿礼和掠边都不过是做戏。长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早就筹划好了一切,此人心机之深沉令这位老臣不禁感到忌惮。他有预感,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而徐风绝对经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与大儿子的看法不同,孟诚认为就算对方是头老虎,只要给予足够的利益就能让它按照自己所想行事。长明太子还有四位哥哥在国内虎视眈眈,议和并非绝无可能。若能让长明不战而退,对徐风来说将是最好的结局。
孟琅从繁杂的公务中抬起头,乘一匹马昼夜奔驰,他终于理解了大哥当时急奔回廣野时是什么心情。他从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积雪未消的泥泞土路上,看不见一户人家。他不知何时徐风竟已如此荒凉,他以为徐风到处都是廣野般的迷烟繁华。赶上岳安国时他几乎走不了路,他的大腿内侧全让马鞍磨烂了。
他看到的是因漫长的行军而疲惫不堪的士兵。他们不是岳安国原先统领的那支精锐部队,而是徐风王临时征起来的杂货军。这些士兵穿着自己的衣服,拿着样式不一的武器,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信关前行。半化不化的雪使得道路泥泞不堪,雪水浸透了士兵的鞋,他们的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看到孟琅出现,这支队伍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几个士兵才拿刀对准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这些人平时没有作战的训练,实际上,他们是农民、匠人、小贩或其他什么人。他们唯独不是士兵。
这里面唯一有军人气概的是岳安国和他带来的几百亲兵。他们装备精良,有箭有马,与后边那群乞丐般的军队简直是天壤之别。
此时,岳安国十分烦躁,他根本不想打这场仗,也不想带这么一支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遭到瀛水偷袭时他还以为他们能换条路,结果他竟然还得朝信关出发。
这么久过去了,谁知道信关还在不在?要是信关失守,他们就是在送死。最好的办法是让徐风西边北边的那些封王去支援,可他们一个二个都宣称得了病,压根不接见徐风王派来的使者。那些受封的王子也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蜗居在王府里。
岳安国不想去信关,他想从礼关突袭,收回义关,解除长明对信关的压迫之势,同时还能挽回已经有些孤立的仁关,但大王命令他去义关,他不能违抗王命。
这一路上最让他烦心的就是那个七王子。这位王子没穿过比绫罗更粗糙的衣服,没用过比粱肉更简单的膳食,没走过一里以上的远路,也没骑过一个时辰以上的马,自然也没打过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