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很烦恼。”
“烦恼?”阿块又一次问。孟琅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明白自己的话,那副呆愣愣的样子真好笑。他又想笑了。他真的笑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刚刚看起来很烦恼吗?”他戳戳阿块的眉毛,说:“你刚刚这里都拧成一团了。”
阿块呆坐在那。现在,他觉得眉心开始发烫了,好像刚刚那一戳刻下了一个印子。他烦躁地抓抓头发,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孟琅见他不回答,就不再继续追问。突然,阿块问:“你为什么要拜那个老头当师傅?他又没教你剑。”
“师傅救过我,也一直很照顾我。”孟琅温和地说,“我一直都很感激师傅。”
阿块嘀咕着什么,说:“你还不如拜那个教了你剑的人当师傅。”
“他吗?”孟琅笑了笑,“他也帮了我很多。你想看看他教我的剑吗?当初,他就是在这棵梨花树下教我的。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用过这招呢。”
孟琅起了兴致,舞起剑来。阿块听见飒飒的风声流淌,孟琅的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很静,很轻,好像一片飞花,就在此时,真有一阵微风吹过,梨花树哼起了轻柔的歌,一阵阵花香随着雪白的花瓣落下。
孟琅的脚步变了,由静为动,由轻为重,风声尖利起来,好似古战场萧瑟的黄风。斫雪在空中刺出裂帛般的脆响,那响声唤醒了阿块脑海中某些古老的记忆。他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样的声音。他专注地听着,脑海中自然而然勾勒出孟琅的身影。
脚步又变了。这次极快极轻,好像小雀在地上跳跃。倏忽间,脚步在他面前落下,下一瞬,孟琅抓住了他的手,柔软细密的剑绦拂过阿块手背,凉悠悠的剑柄塞到了阿块手里,他听到道长声音轻快地说:“这下,你就看得见啦。”
孟琅握着他的手,出剑了。
这一刻,阿块的心像飞起来一样。他好像变成了一阵风,一块纱,随着道长的动作飞舞着,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可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忘记了之前的苦恼和怨愤,只听着那脚步。
梨花的香味缭绕着他,于是他好像看到了花开花落,风去风来,好像他漫长的人生所有曾令他有过一丝松快的那些珍贵的瞬间在这一刻一齐绽放,令这一刹那变得如此盛大。可是他那时候不懂得这感觉,当他懂得的时候,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188章万年
虽然阿块希望这一瞬间永远不要结束,但一切还是十分突兀的结束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浑身失落。
孟琅奇怪地望着阿块,他以为这样会让他心情好些,可是阿块看起来好像更郁闷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肯定是因为师傅,孟琅想,但他又能做什么呢?生死契已经改了。他站了好一会,终于对阿块说:“对不起。”
过了一两秒,阿块才问:“什么对不起?”
因为我师傅。孟琅在心里说,但他说出口时,却是在讲玉碗:“是关于公主殿下的事。我那时一心想着阻止殿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受了伤。我也忘了你不知道殿下是魃,不知道如果她死了将会带来灾祸。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如此行事,不要凡事想着先动手,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真奇怪。阿块想,他之前那么讨厌那个女人,可现在他觉得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了。实际上,他好像已经快把这件事忘记了。他想了想,说:“我把她好好埋葬了。”
孟琅惊奇地叫道:“你安葬了公主殿下?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阿块说:“我把她埋在老地方了。”过了一会,他犹豫地问:“你要去看看吗?”
所谓老地方,就是仙鹤王的坟边上。与秋山陵下诡谲宏大的墓穴相比,阿块给玉碗公主造的墓只是一个小土堆,坟前还立了一块空碑。孟琅注视着那块空白的石碑,良久,他举剑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
【其人如莲,其名乐生,贵裔之后,臧公之女。】
“公主殿下与我很像。”孟琅忽然说,“她与我都是亡国之人,都曾竭力保卫自己的国家,都曾经受过无能为力的绝望。因此,当我看到她时,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阿块怔然,突然间,他明白了孟琅为何对玉碗那样亲切。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二人默默地在玉碗坟前站了一会,孟琅说:“我要给殿下磕个头。”
孟琅没要阿块一起磕头,但当他跪下时,阿块也跪下了。因为他不希望道长伤心。
磕完头后,孟琅说:“虽然殿下说不认识你,但她既然认得你手上那串碧玺,那么你或多或少应该和殿下有关系。这碧玺未必一开始就是你的,兴许把它给你的人和殿下认识。只是不知道那人和殿下是仇人还是朋友了。不过,从殿下的反应来看,他们应当关系匪浅。你死在古战场,那么古战场上认识殿下的——”
“我不是死在那的。”阿块打断道。
孟琅惊讶地问:“那你死在哪里?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阿块皱着眉,慢慢地说:“一个很冷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我想出去,但是无法动弹,很多东西压在我身上。很冷,非常冷。我一直在那躺着,直到”
“直到?”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阿块按着脑袋,努力回想着,“我不知道。有什么落下来了,我突然有了力气,我出来了。我出来后,我一直走一直走,因为我要找到一个东西”
“你要找到什么?”
“我不知道。”阿块茫然地说,“我忘记了。但我知道我一定得找到它。”
“或许你要找的就是你的头。”孟琅思索道,“一个终年寒冷的地方那么,不是在北边,就是在西边。北边的劳山,西边的两杈子山都终年积雪——你难道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到了古战场?”
“我不知道。”阿块说,“我想不起来了。”
“应当不是西边。如果是西边,我跟师傅应当会察觉的。如果是北边”孟琅想,剑仙大人已经死了。难道是北边吗?可他心中还有疑问:阿块怎么会偏偏走到古战场来?他跟仙鹤王究竟是什么关系?仙鹤王为什么要保护他?几百年了,仙鹤王不可能还留有意识——等等,他转世了吗?
孟琅急速回忆着阎王那本烂咸菜似的生死簿。不,哪怕生死簿上记了仙鹤王的名字也不代表他就被黑白无常勾回了酆都,玉碗公主不就没被勾走吗?可如果仙鹤王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尸骨被毁成这样。
答案只有一个,仙鹤王死了。不管是人还是鬼,他都死了,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