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盈盈只作席上普通妃嫔,眼见新的《九功舞》再演。男童之事世民非常忌讳,也是归于她的过错,改换女伎之后,舞曲的表意便不再似从前。乐舞旋律与乐器的调和也令她难过。 尤其再也听不到“在兹”一章,那里有她的影子,饱含了她对年少秦王的爱与憧憬,这是她才华横溢的巅峰之作,再无一见。 到后来,她看到如今的《九功舞》早已剥离了真挚情感,只剩下空荡的歌颂。她当然知道这个舞排得并不差,如此赞颂怕更符合世民现在做了十多年盛世君主的心境和需要。 她环视周围玉筵琼浆,欢笑连连,又有几人会在意曲中深意,听到埋藏的那么深,那么细碎的玄音呢。若再配合上如今她和世民的这些磕磕绊绊,便足以叹息。她再克制,也很难不流露出一丝悲伤和感慨。 韦贵妃露出得意的笑容,一众新人更是第一次眼见《九功舞》,都称赞不已。 她看到吕才在席间凝视她,目光复杂,仿佛是想安慰她,她懂了。 舞毕,山呼万岁,盈盈随着众人叩拜。世民盛赞韦贵妃所排演的《九功舞》,“此舞较之从前更兼有恢弘与柔美,与如今盛世气象相符。” 世民这句“较之从前”,实在让盈盈难过得不忍再听下去。 世民却突然唤她,“贤妃从前也曾献《九功舞》,如今觉得贵妃所作此舞如何。” 盈盈尽力的克制,说着,“臣妾觉得此舞正如陛下所说,更有气度,更合如今□□景象与陛下心意。”世民不置可否,面露不悦。好在此时,韦贵妃起身敬酒,便差了过去。 入夜,盈盈想到自己曾为世民所献的《破阵乐》与《九功舞》几经修改,几乎都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复从前的模样。这是她所伤心的,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破阵乐》的改动倒还无妨,毕竟欲做国之燕乐,又是世民亲自修改。而《九功舞》到了如今这般,便暗含了许多其它的意义在其中了。 盈盈忽然想到当时吕才让她从《破阵乐》中删去自己,如今更知道吕才的高见。不属于她了,也不属于世民,它们有自己的生命力。只要此两曲能够传世,她便也不枉来到这世上一遭。 盈盈独自来到曲廊之中,想透透气,吕才却与她相遇了。他们许久未曾见面,盈盈有点难为情的看着他。 吕才尽知宫中事,但他也不能作何感想。他心知盈盈对《九功舞》的改动有些难过,便从此处着手与她说上几句,“你能明白,此曲的改动并不算差,且经过雕琢与打磨。不算辜负的。” 盈盈浅笑,“我懂。只是想起旧年创作此曲,有些感慨罢了,先生说的对,曲中无我,方得长久。曲中有我,白落得伤感,不如尽数删去。” 吕才点了点头,他怎能不知盈盈近日苦楚,“若有新谱的曲子,拿给我便好。” 盈盈摇了摇头,“我也想,但都不得两三句,便罢了。”吕才说道,“没了也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近来可好些了?” “好,我没事。” “我早就说过,那年的长安城,是你唯一见过的人间。” “或许吧” “你后悔吗?” 盈盈听到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些温柔又坚毅的神色。她转过身,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说着,“我不后悔。我愿意一生在他身边,或是只能在他身边的不远处。不管是什么角色,不管是什么结果。他值得我这么做。我只怕我做的不够,做的不好,但我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一生都要为他如此。即使他可能不再需要我了,但我必须一直都在。或许有一天,我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还可以在他身边,我还有力气,可以更深的爱他。” 盈盈很坚定的说完这些话,她笑得轻松,笑容在夜色中蕴意丰富。 吕才点了点头,“就像你对乐坊众人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庆幸生在贞观年间。” “是这个理” “那,臣告退了”,吕才放下心,转身走了。 盈盈抬起头来,眼见那天空中自由而无垠的星斗,缓慢闭上了眼睛,仿佛天地旋转之间空无一人,遗世独立。 这短短几句话,却被世民与李菁在曲廊之后的树下尽听了去。世民听到盈盈的表白,他怎能不感动至深。他一生中并未听过如此之言,何尝得到过如此之爱…… 他几乎流下眼泪来,踉跄着身体,扶着李菁,摇了摇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