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很喜欢讲规矩的人,也不大喜欢旁人一见到她就瑟瑟发抖,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她忽然察觉到了权力与地位的甜头。
她便走到了丽才人的近前,依旧端出雍裴的架子来,居高临下地望她:“丽才人在这儿可就不必多礼了。”说着,她便直看向即墨浔,嗓音温柔:“皇上这里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丽才人又惶恐了些,稚陵已经瞥到她那脂粉扑饰的脸上血色尽退,恐怕是被自己吓的。想到这里,稚陵缓和了些神色,说:“不过,本宫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议,丽才人要不先回去罢?”
罪过罪过,稚陵觉得折磨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丽才人忙不迭就要退下,良久未发话的敬陵帝却是眉头一拧:“皇后,丽才人在此无碍。你有什么事情,就说罢。”
稚陵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恶一念,丽才人没说什么悖逆的话,她才觉得罪过,但此时即墨浔一开口,她那心底一丝怀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温柔,很是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睛,看向即墨浔:“皇上,那臣妾就说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个字眼,即墨浔一记冷冷眼刀便钉过来,她识趣闭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无的眼光扫到丽才人跟前。
即墨浔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来,终于沉声道:“丽才人,你先去西暖阁。”
稚陵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这么舍不得一个丽才人,方才攒出的机敏狠辣劲儿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过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的时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样,死水无澜,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刹,她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听到丽才人惊惶告退声、掀帘子声和关门声,几近落荒而逃,而她在这短暂时间里,便轻易取代了丽才人的位置,缓缓拾起她方才搁下的墨块,在砚台上研磨。
即墨浔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的面庞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过生来明艳,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饰,也显得裴颜艳丽。这双细长似弯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过几回的;口脂色泽殷红,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即墨浔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这一时刻的美丽而稍有松怠,见她这般乖巧不语,语气自然而然含上一许嘲弄:“怎么不说了?刚刚不是很敢说的么?”
她猛地抬眼,眼里有一抹倔强,张嘴大抵想要辩驳什么,但还是没有说,默了一刹,才静静道:“梁王妃,打听到了。是个凉州孤女,通岐黄之术。与梁王是因病结识。梁王贬谪凉州时,意外摔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医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头不满全泄在这无辜墨块上,即墨浔的视线离开她的脸以后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那江南进贡的极其贵重的烟痕墨,就叫她这般糟蹋。
……骄纵如她,何曾知晓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总不至于为一方墨同一个女子争执,他看了半晌终于把视线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听得这么快?皇后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虽是淡淡,可言语之间,总使她感到一些讥讽。她想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他不能像对待丽才人那样温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仅是垂眸研墨,她今儿非要做得比丽才人好;但她实在有些疏漏,来此之前并未补一补关于研墨的知识技巧,以至于此时她以为研墨只需下的力气越大越好。
“谢皇上夸赞。”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已经不易。
“至于斗灯会的彩头——”即墨浔微微一顿,指节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泼墨山水……”
稚陵连忙打断他:“皇上能换一个么,这些山水画儿,实在没什么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这句话是下意识的,话快说完才猛地打住,待对上即墨浔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温柔小意的模样,现下是前功尽弃了。
好吧,既然已经前功尽弃,那还怕什么,她轻咳一声,索性继续:“肯定也不大喜欢。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头。”
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是贵重;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勉强称个精美;即墨浔再来一幅山水画,那可真是很无趣了,稚陵觉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贵妃,恐怕宫中也没谁欣赏得来。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自以为的了,其实宫中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也就个把人,这个把人里,恰好有个裴稚陵。
即墨浔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温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后想要什么?”
稚陵并未在意他话音中的刺儿,当真思索半晌,末了认真说道:“不如拿侍寝的机会当彩头罢,大家一定都很踊跃——”
她正为自己绝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听见冷冷一笑:“这是他们想要,还是皇后想要。”那并非个问句,稚陵脱口而出:“皇上多久没有进后宫了,这侍寝机会不珍贵么,皇上倒是问问谁不想要?何况,何况——”
她愈说愈觉委屈,“何况太皇太后也总在说,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即墨浔自己来生,他连出出力气都不肯,委实可恶。
说罢,她就后悔了。她低着头,不再言语,老老实实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砚台,她还没有察觉手腕酸痛,她晓得即墨浔那略含讥讽的眼光在瞧着她,也许心中还要烦她多事。
良久,她听到即墨浔的嗓音,那嗓音恢复成冷淡平和毫无起伏,连讥讽都没有了:“朕知道了。”
稚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抬起眼,他侧颜如琢如磨,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该生在一个爱笑些的人身上,怎么会给这样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模样了,那该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是他不会在她面前那样笑而已。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应了么?”
即墨浔眉梢处的冷漠未减,而眸光里更酽三分,冷冷反问:“皇后,你把朕当成什么?青楼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里墨块啪地摔下龙案,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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