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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海棠春睡(第1页)

春夜庭院点了灯,有小飞虫落在头顶灯笼的罩面上,刚停下脚,便叫底下酒盏落地的碎瓷声吓得又飞去了别处。

闻玉坐在石桌旁,一手托着下巴点了点桌上七倒八歪的酒瓶子,数了数差不多得有十几个,再看坐在对面已是醉得不轻的南宫仰,寻思着还得喝上几盏才能叫人将他带回去。

从南宫尚文的书房出来,他便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闻玉本是好心上前问了一句,便叫他拖来这院里喝酒。南宫仰喝酒的时候倒很安静,不必等人劝,便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闻玉瞧着再这么喝下去天都快亮了,于是放下酒杯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话不如说出来,就是哭一场我也保证今晚不笑话你。”

桌旁的男子还是闷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茫然道:“我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自小父母早亡,在山庄里虽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但其他几个叔叔伯伯都忙,只有一个还没成家的南宫易文天天带着他。后来南宫易文也忙碌起来,于是又将看着南宫仰的事情丢给了纪城。

纪城那时候还只是南宫易文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小护卫,南宫仰那会儿也是一身南宫家少爷的臭毛病,并不看得上他,只觉得他是南宫易文派来看着自己的,故而也没少和他作对。不过纪城性子沉闷,无论他怎么为难都不与他计较。还有一次他上山跑马,从马上摔下来,还是纪城替他垫在下面,最后自己摔断了三根骨头,护得他安然无恙。

等南宫仰去看他,见他躺在床上下不了地,脸上却仍是十分高兴的模样。说这回虽受了伤,但南宫家感念他的忠心,已将他升做了护卫长。南宫仰听了这话气得不轻,骂他为了一个护卫长的位置,连命都不要了。纪城却难得笑了笑,回答说他在山庄若是能得庄主器重,就可以把他妹妹接回来。他妹妹在后山剑庐里替人看炉火,性子内向孤僻,他一直担心她在后山受人欺负。

再后来纪瑛成了南宫雅懿的侍剑弟子,连带着纪城在山庄里也受到不少照顾。南宫仰记得有一次曾见人对他开玩笑,说他过去常念叨着要将妹妹接来照顾,现如今反倒是受了他这个妹妹的照顾,飞黄腾达都要成为南宫易文的大舅子了。

纪城笑了笑,没有应声。

山庄里这样的议论其实不少,许多人嫉妒他得南宫易文重用,觉得他都是沾了纪瑛的光。只有南宫仰知道他私下里一身的伤,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银子,一直打算在庄外买间院子,想等纪瑛及笄,就开口同山庄求一个恩典,将妹妹从后山接回来,再替她寻个好人家。

可是五年前的走马川一事之后,纪瑛离开了错金山庄。人人都说纪城恐怕要受纪瑛牵连,迟早也从山庄被人赶出去。却没想到纪瑛走后,纪城非但没有受到牵连,五年里他几乎成了山庄内最得重用的外姓弟子,地位一升再升,便是几个南宫本家的弟子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纪大哥。

可是他的话越发的少了,南宫仰发现他又开始重新攒银子。

过去纪城想在错金山庄受重用是想将妹妹接回前院来,不会受人欺负;后来纪城想在错金山庄多攒些银子,是想有朝一日找到妹妹,兄妹两个一起离开姑苏。

但是妹妹再不会回来了。

沂山回来后的某一天晚上,纪城一身酒气地对他说:“我后来才知道……阿瑛走的时候只求了二庄主一件事,她不想连累我,她以为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山庄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她不想我被人跟着赶出去……是我害了她……”

那天晚上,那个平日里向来沉默寡言的男人哭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孩子,只反反复复在口中重复着那句“是我害了她”。

南宫仰心想:他早该知道的,从沂山回来他就该知道,纪瑛死了,对纪城而言,他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盼头。

他杀了方掠,杀了朱小小,或许还杀了其他人。他害的南宫家成为如今众矢之的,今夜又差点杀了南宫尚文。要是换作旁人,南宫仰必定是要跟着骂一句杀人凶手的。可他是纪城啊——

少年茫茫然地想:为什么这个人要是纪城呢?

“阿瑛姐走了,纪大哥成了现在这样,小叔叔也……”南宫仰重重吐出一口气,又仰头喝尽了杯子里的酒,那些年少时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人都走了,他像是才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被父兄庇佑着的小少年了。

一年前这个时候,闻玉也还不懂什么叫分别。黄昏时,山林里的鸟兽都要回巢;冬去春来,候鸟也一定会回来。她那时候以为这是天地间最理所应当的规律,人都要回家,久别之后就会迎来重逢。

可原来并不是这样,分别才是这个世间最最正常的事情。

于是她也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了,跟着劝慰道:“我爹也扔下了我,我从前也没有想过能一个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可见人总有独自一人的时候,但也不会始终只有你一个人。你还有其他叔叔,还有祁大人,我也将你当做朋友。”

南宫仰听她这一席话,终于抬起头,目光怅惘地看着她:“我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

从沂山到无妄寺这一路来,他们也算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闻玉觉得自己从来没对南宫仰这样耐心过,又陪他喝了一杯酒,推心置腹道:“你要是愿意,你我结为兄弟也不是不可。”

南宫仰叫她这话噎了一下,但看着她那一脸真挚的神情,气得又灌了一杯酒下去。闻玉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说到了他的伤心处,抬手拦了拦:“行了,回去睡一觉,明早天一亮就好了。”

南宫仰手里的酒杯叫她夺去,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手腕的红绳上。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攥紧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声音晦涩地开口问道:“卫公子呢,你也将他当做朋友?”

闻玉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只奇怪他为何好端端提起了卫嘉玉。但她还是仔细想了一想,才回答道:“阿玉是我想保护的人。”

她低下头坦然地对上跟前男子的目光,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南宫仰才像赌气似的转开头讥讽道:“堂堂九宗未来的掌门人,还需要你来保护?”

闻玉不和他一个醉鬼计较,见他神色郁郁倒是不再嚷着要人再拿酒来的样子,便同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终于叫人将他半哄半扶着带了回去。

夜色清幽,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闻玉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回到客庄之后,没回自己的住处,又去半夜跑去翻了卫嘉玉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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