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状态不对,为了复仇,为了时刻感受到风格保持理智,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去回想过去的事,仔细想来,自己似乎从下定决心要回来复仇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习惯性地去压抑自己的心了。
一日日,一年年,他一次次在崩溃的边缘强行将自己拉扯回正轨,就像是一根反复被拉扯到失去弹性的皮筋,以至于他似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敢让自己痛心疾首。
因此,他始终不能做到书中提到的那般“肝肠寸断”。
此时此刻,在闻长生强势的攻击之下,哪怕他的情绪不够悲痛,他的肝肠也已经快要断成一寸寸、一片片地了。
他现在才知道,是时候毫无顾忌地剖开自己的心了。
他仰起头,闭上眼,将自己浸在海水之中。
这时,岸边无处可逃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快看!海里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望,那漆黑如幕布的大海之上,一双双海水聚成的巨手,正缓缓破出海面。
在一声声呼啸的哀泣之中,那排山倒海的狰狞五指挣扎着涌向岸边、拼了命般蜷缩又舒张。
这一刻,闻长生的脑子中不由划过一个词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那些已经逝去的灵魂,正在轰轰烈烈地归来,找寻那遗落于沧海的故土。
第179章百足长虫179
塔兰闭上双眼后不久,风似乎停了下来,云也消散、雨也消散,漆黑的夜裹着周遭的喧嚷徐徐退去。
天空晴朗,海鸥吟唱。一个风平浪静的艳阳天。
一切都好,但只属于他一人。
海岛上空无一人,没有敌人,也没有亲人。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吹落叶声,还有叽叽喳喳的飞禽走兽鸣。
塔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太阳晒得他的全身暖洋洋、麻酥酥的,但是心情却好像破了一块大洞一般,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知道自己还在战斗之中,也许这是鱼骨铃送给他的幻境,也许这是他死前的走马灯,反正不会是真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海崖边,双腿悬空着,对着那茫茫的海面晃悠晃悠。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便是这里的常客了。那时候他比现在还不爱说话,虽然能和所有的孩子和平共处,但比起一群人围在一起嬉笑打闹,他更愿意躲到这个天涯海角处,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安安心心地看书。
那时候,经常有朋友惊讶地跑来问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书不怕掉到海里吗?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是鱼,掉进海里就像是鸟儿飞到天上一样,可以游向更远的地方。
他还记得有孩子问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很痛吧?还不等他回答,一旁的老族长便笑着说,没关系,就算你们掉下去,海里的长辈们都会伸出手来接住你们,你们永远不要惧怕大海,大海永远会无条件地拥抱每一个人鱼的孩子。
塔兰抬起头,看着面前平静的大海,一阵酸涩涌上心间。
他轻轻张了张双臂,被风扑了个满怀,却没能等到那熟悉的,来自大海的拥抱。
刺目的阳光终于将他刺出眼泪来。他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湿濡的眼角,还是习惯性地想要隐忍着,就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塔兰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读到了什么很感人的故事吗?读给我听听呗?”
塔兰慌忙抬起头,必然是没能找到那声音的源头,然而更叫他有些慌乱的是,尽管离岛的这十来年里,他一直反复地阅读人鱼语的古老书籍,可真的听到这古老的话音时,他才发现,自己陌生得都快有些听不懂了。
十七年,对于寿命漫长的人鱼族来说明明只是弹指一瞬,可还是磋磨掉了他本该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乡音。
他的喉头被狠狠阻塞住了,像是一块巨石般,压得喘不过气来。
很快,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小塔兰,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爷爷听……”
这句话他听懂得很顺利,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遍,永远不厌其烦、永远耐心真诚。
那一刻,他恍惚又看见了老族长笑眯眯地给他送来贝壳制成的礼物逗他开心,可一抬头,他却发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阴影,无论思绪如何飘荡,都抓不住、看不清。
而他身后,那一群群身着鳞片的族人们,都顶着一张被抹净了五官的模糊的脸——
他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塔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泪水就这样开了闸一般,闷不吭声的“吧嗒吧嗒”向下掉着。
好久好久没有这般哭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脸,想挡住那不断掉落的眼泪,可偏偏那泪水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从他的指缝逃逸而出,顺着他的下巴、他的手肘滴滴答答砸到地面上、掉到大海里。
他听着同胞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用他已经逐渐忘却的乡音安慰着自己,就这样蜷缩着身子让他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擦眼泪,他感觉到面容模糊的母亲把他搂紧怀里,问他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即便他知道这都是幻境,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带着哭腔应答道:
“我把你们弄丢了……”
自己把他们弄丢了,足足丢了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