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日康熙来信,说他到了鄂厄多斯蒙古,说蒙古部落的福晋来了很多人,都穿的煞是鲜艳好看。说今年木兰围猎,随行的娘娘们带够了衣服,在蒙古人面前显摆显摆。康熙对妃子们极为细心,“朕记得上一次木兰围猎,徐常在、二位答应,衬衣、夹袄、夹中衣、纺丝布衫、纺丝中衣、锻靴袜都不足用”。
又说工部新出的天文望远镜甚好,照相机甚好,要他在蒙古人面前大出风头。最后说这几天似乎饭吃的不好,命魏珠继续给他送王瓜、萝葡、茄子。还说他假意让太监刘猴儿回京给皇太后请安,其实是讨厌他,“甚是可恶,……”命魏珠抓了锁在敬事房,千万别让他跑了。
魏珠眼皮子一跳。太监刘猴儿跟毓庆宫的管事太监赵国柱,关系挺好,据说还要认高三变做干爹?
他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皇上病了,身边只有一个太子,下面那些小太监们指不定怎么讨好太子!慢待皇上的事情他们不敢,但只要平时对太子眉来眼去的,皇上看在眼里多伤心?皇上还活着那!
魏珠气狠狠地命人锁了刘猴儿在敬事房,自己抡鞭子抽了十鞭子,累得他气喘吁吁的,却是看着刘猴儿遍体鳞伤的模样,自己先哭了。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皇上做了五十多年皇上,哪一天不挂念他的子民?平时你们犯错儿,皇上哪一次不是宽容?你们和宫女们对食拉关系。和大太监们四处认干爹,皇上只训斥,哪一次真罚你们了?”
他哭着骂刘猴儿,也是骂他自己。
可是不管他和刘猴儿一起怎么哭,他们也什么事情不能做。他各宫各个府邸的回来,细细查问才发现,这段时间他过于担心皇上,都没注意到,宫里头因为谣言人心浮动,干儿子王木头贴着他的耳朵说:“干爹,尽管皇贵妃管的严格,宫女太监嬷嬷们背地里还是有不少人拐弯抹角地去毓庆宫套近乎,想方设法的、不要面子的钻营。我们也不能落下。儿子已经联系了毓庆宫的高三变管事……您不知道,梁爷爷也有份儿那。”
就连梁九功都和托合齐、齐世武等人一起喝酒了!
梁九功明明之前还因为和太子的牵连羞愧来着,主动要求去景山避开!
“要你们蹦跶!皇上还活着那!”魏珠咬牙含恨默念一声,晚上找事儿出宫去找四爷。四爷在工部加班,商议国子监修缮,京城再建造几个国子监一样的学院的选址。
听到常三喜通报,出来议事厅,来到办公的小屋子,听他语无伦次地说完,四爷思考一会儿,安慰道:“魏管事莫要担心。如果宫里有紧急事情,可以去找慎刑司。”
慎刑司?魏珠眼珠子都要掉地上。
他真是糊涂了。怎么忘记慎刑司那?他自问也是狠心机灵的。可大事当前,见识到四爷的稳重决断,也是差了一层。慎刑司一出手,那些钻营的宫女太监们就要遭殃了,其中还包括他干儿子那!魏珠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刚披上衣服出来屋门,遇到巡逻的鄂伦岱在气哼哼地训话隆科多和郭木布。
“说你们笨就是笨。这事情是你们管的吗?你们只是侍卫!皇上巡视没有回来,宫里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几个同袍在一起喝酒,你们就要和皇上告状,算什么同袍?……”
鄂伦岱唾沫横飞的趾高气扬。但是魏珠的眼力,自然看出来鄂伦岱的色厉内茬,这是在借机发泄那。
——万一皇上真病重了。太子到底是皇太子,最有名分的一个。八爷算什么?至今连一个亲王都不是,排行第八。鄂伦岱是着急了。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和他们小太监侍卫们听了一会儿,弄明白,原来是夜里值班,几个乾清宫侍卫和毓庆宫的侍卫们喝酒,要隆科多和郭木布拿住了,闹了起来,隆科多和郭木布要写信给皇上。
魏珠眼睛一眯。侍卫们都乱起来了,问题大了。鄂伦岱难道要在太子回来之前,提前扶持八爷登基?还是要去烧太子爷的热灶头?
等鄂伦岱高高地仰着脑袋走了,他立即使唤自己的亲信小太监去找隆科多和郭木布。大半夜的,三个人鬼头鬼脑地凑在一起,给康熙写密信。
五天后,康熙再次来信,这次措辞严厉。严禁宫女太监乱认亲戚,姐妹、兄弟、父子父女等等,违者处以重典。但对侍卫们的事情,只字未提。
魏珠赶紧跑去找慎刑司总管音图:“四爷说有事情找你。你快说,如今可怎么整?”听到音图好暇以整地说:“魏管事有心,皇上都知道。魏管事都放心。皇上一定会没事的。再说了,监国的是四爷那。”
魏珠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是什么人啊?!再生病,还能对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音图管着慎刑司没乱。四爷监国,隆科多和郭木布等亲信侍卫一半留在宫里,这就说明了皇上的谨慎。
音图大出手管制后宫,后宫安稳下来,却是蔓延开一股绝望的气息,每个人都好似认命了,安静地等着另一只靴子落下来的消息。
四月三十日,康熙又来一封信,说他在和蒙古部落“日日顽笑”,自己“心神爽健”,忘记了归期,……要魏珠告知皇太后、嫔妃们和皇子们不要挂念。又说天气太热了,热的都不能走路了。你们在宫里说我怕冷,真是可笑。还说这里有条河流结冰成了冰桥,朕还叫人去看了,是真的。朕于是也去看看。工部新出的仪器轻便很多,使用也方便,数据更精确。最后说已经启程,择日到京。
最后还特意备注,告诉皇太后朕回来晚了,之前打算五月之前回来,现在误了日期,是黄河风浪之故,非朕贪玩。随行人员都“心广体胖”,高兴地跟着朕回家。
魏珠在心里念佛。可他无端地想起秦始皇最后一次回京路上的事情,一颗心砰砰跳着。
到了宁寿宫,皇太后端坐着,皇贵妃和四大妃都在,都仔细地听他说了,良久的沉默中,皇太后轻轻道:“也不知是谁之前说冷,赶紧给他送衣服……也不知谁上次信里还在叫苦连天……”
一句话出来,魏珠连忙低头掩饰眼泪。
大殿里都是抽泣声。
皇上在皇太后的跟前,就和孩子一样,爱面子。在妃嫔们和儿子们面前更是表现出完全真实的一面。怕冷、恐高、是个地域黑,面食爱好者,喜欢打猎,也爱吃鱼,好奇心强,碰到稀奇古怪的事总要弄明白。还有点腹黑,明明想要处置一个太监,非要打发他回去请安,让魏珠暗中办他。
可就因为这样,这才是康熙皇帝。
魏珠各个府邸转完,又是最后到了四爷府上,听四爷感叹地说:“汗阿玛从来都当自己一个普通人,喜好科学,讲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一次感叹地说,他每次出门太监们可受罪了,各种笨重的测量仪器经常要车拉人扛。遇到河湖,就会兴起,用水平仪测试一下水位。遇到山川,就要测量山地距离。”
魏珠重重摇头又点头:“奴才们这么力气活算什么?皇上还惦记着。皇上当年为了摸索在北方推广水稻种植的经验,在西苑新建丰泽园,作为实验基地,年年亲自下地查看。人痘接种术出来,牛痘接种术出来,皇上都先要皇子种痘防天花做榜样,每次都先在皇宫和八旗中实施种痘,西洋各国都来讨要方法和太医,皇上表面拖着他们,却是无条件地推广到蒙古、沙俄、欧洲。……”
他喉咙堵着说不下去。康熙是一个善良的人。评价一个文成武功杀伐果断的皇帝善良,有点用词不当。但是康熙其实比一般普通人更慈悲善良。
“所以,汗阿玛一定是好好的,谣言只是谣言。我们要有信心。”
四爷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排除太子要人传谣言,即使老父亲真的身体微恙,也不会严重。不管这辈子怎么变化,他有信心老父亲的身体情况比上辈子好,一定会没事。即使太子要做什么,凭借康熙的城府,太子都不会成功。
魏珠慢慢地抬头,大胆子迎着四爷的视线,看向一边的弘晖阿哥。弘晖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阿玛。魏珠从来都知道四爷的眼睛亮,第一次知道这么亮,亮的如同太阳月亮璀璨夺目。黑色的眸子里瞬间闪出的异样神采,仿若夜空最灿烂的星辰一般宁静神秘,静静地给予你力量。
四月三十日的信中,康熙说自己饮食好多了,说要离开西部又不舍得了,大谈自己几次西征,几次西巡,“当年,朕两岁之间,三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飧”,在“不毛不水之地,黄沙无人之境”吃尽了苦,这种苦平常人都怕,但朕不怕。朕“立此大功”,回顾一生,“可谓乐矣,可谓致矣,可谓尽矣。”
看着信件,是此次西巡顺利,康熙心情大好,开始自吹自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