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季节最是阳光灿烂、风光明媚。满天飞舞的风筝,郊游踏春的人群咬春饼的小娃娃们尽情欢笑在人间四月天,这样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传开,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从大家闺秀到民间小儿,都惊慌不已。
尽管官民水火不同器、士庶冰炭不共炉,在执政五十一年的圣主康熙身上,大家都一致都盼着康熙早日康复回銮。人们走门串户,拜谒长官,门生请见座师打听信息。百姓们有的集合起来到庙里唱戏,乞求福祐康熙平安,大觉寺、白云观、法源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潭柘寺等几十处寺庙,络绎不绝的都是顶礼膜拜的香客,请求神佛保佑“皇上大老爷圣安长寿”。
在京师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皇上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所有皇子们文武大臣们几次发去的请安折子都退了回来,有关皇上到了哪里,下一站是哪里,走的哪条路,连陈廷敬的亲传弟子山西大同知府也不知道。
去年新任内阁大学士张玉书去世,李光地疾病未愈反而加重,康熙一时没想好提拔谁,要退休的陈廷敬应诏入直办事。刚一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恨不得领着人直奔西部去找皇上。
他都这样了,后宫和皇子宗室们更是惶恐惊惧。皇太后天天在佛堂念佛,皇贵妃重新开始打理宫务,惠妃天天念佛,宜妃帮衬皇贵妃,坚持护着后宫权利,德妃病了,荣妃闭门不出……
四月初八日,康熙从山西怀来县送来给后宫的信件,说山西还是有些冷,又说到底年纪大了扛不住冷了,偏年纪大了还有点发胖了,让留守在乾清宫的魏珠给他送些暖和的春□□服,通知织造局,把今年秋冬的狼皮筒子皮袄,沙狐皮筒子皮袄尺寸改一改,要做的宽大,不要紧身,紧身的穿得“甚是不堪”,问完德妃的病情,又给皇太后说自己的马“甚肥可爱”,骑着很舒服。
魏珠麻利地给康熙打包衣服,快马送出去,顾不上休息去挨个宫去传话。
皇太后搭着大宫女的手从蒲团上起身,待活动过来身体,只说:“我知道了。”
皇太后以为康熙是报喜不报忧那。魏珠明白皇太后在担心皇上,瞧着皇太后黯淡无光的面孔,低沉的表情,什么也不敢说,行礼退了出来佛堂。
到皇贵妃、惠妃……每一个主子宫里,都一样的,只有一句:“知道了。”
魏珠又出宫,挨个皇子府上去传话。
除了四爷稳重些,每一个皇子都拉着他使劲地询问,满脸焦急。魏珠咬紧了牙齿只说信件上的内容。魏珠自然也担心皇上,给皇上回信的时候,借用后宫娘娘们和皇子们的部分表现,德妃的病情试探皇上的病情。
四月十二日,康熙来信说怀仁、马邑、朔州一路走来,百姓叩首马前。“和以往彪悍大不同,衣食足而知礼仪,民情朴实,风俗淳厚。”又说地方收成甚好,自己心情甚快。天也没那么冷了,跟我同行的人也都安好,要他跟皇太后、后妃们、皇子阿哥们都说说。
说什么啊?皇上老佛爷您到底身体怎么样啊?魏珠急成了热锅蚂蚁,又不敢直接说北京城出来大谣言了,都说康熙老佛爷龙体欠安,病重了……只得按照康熙的嘱咐,再次挨个宫、挨个皇子府上再跑一遍。
可想而知,各宫主子还是一样的反应。
皇子们的担忧更甚。稳重的四爷看着他的目光之克制、平静,要他想抱头痛哭。
魏珠感受后宫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无可奈何之余,更担心自己的前途——他和太子的关系可真是普通的!毓庆宫总管太监顾问行,曾经和他交好,如今关系也还可以,当天晚上他实在憋不住了,去找顾问行喝酒,吞吞吐吐一个晚上,最终听着熄灯的更鼓声,拉着顾问行的手流泪哭着憋出来一句:“万一……万一……您可要拉拔我一把啊……”
顾问行如何不明白他的提心吊胆,紧紧回握住他的手,不似太监却似文人斯文的白净面皮上带着阴雨天的隐忧,面对魏珠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期待紧张的目光,张张嘴只轻轻一叹:“我们一起保佑皇上安康回京,皇上在,多几年太平日子……”
一句话说的魏珠趴在残席桌上嚎啕大哭。
皇上要是真出事了,太子殿下能安全登基吗?皇子们万一闹起来,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他只能用哭泣来发泄。哭着哭着听到外头小太监进来询问,他意识到他身为管事不能这样哭,只能极力克制住,一颗心越发地惶恐煎熬。
第二天,他又收到康熙的信件。康熙说他到达李家沟,此地无水,只有一井,地方官把井打干了几次,提前打了三百缸水给康熙队伍备用。康熙到达三日前,此地发了大水,地方官怕河水淹了御道,都修了堤坝挡住。民众说河水已到韩家楼,康熙不信,亲自去看。康熙抱怨若不是民众提前开山,“朕从未走过这样不好山。”又说他到了黄河,和太子亲自驾船打渔,“朕学会了撒各种渔网,各种方式打黄河鱼,河内全是石花鱼,其味鲜美。”又说自己最喜欢白面,最后让魏珠告知后宫。
康熙一贯是好奇心重,学习心更强的,年纪越大越喜欢民间物事儿,与民同乐。魏珠想着,没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脸。他抬头看天,拿出一辈子的虔诚求老天爷,求老天爷保佑这样好的皇上,一定健健康康的,快要过六十大寿啊!魏珠呜呜地哭着,却只能打起来精神,再次各宫各府邸跑一趟。
在承乾宫瞧着四爷家的几位皇孙皇孙女无忧无虑地玩拼图,拉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儿,说他们给玛法写信,玛法说一切都好。问玛法想他们没有?魏珠瞧着他们鬼灵精怪的模样欢喜地笑着一一回答,心里却更为难过。
等他进来承乾宫大殿里,行礼,将信件的内容仔细地都说了。宜妃当时眼圈儿红了,皇贵妃坚强地看她一眼,她捂着嘴巴呜咽地哭着,自己的眼泪也是止不住。
在四爷府上,面对四爷的沉默,弘晖阿哥含着眼泪的天真瞳仁,他也沉默。
良久,四爷温声道:“白面、王瓜、萝葡、茄子等等,皇上平时喜欢吃的,都给送去,新鲜的不好送就送干菜。”
皇上一连两封信,专门说出门黄河打渔,这是故意要后宫娘娘们放心那。皇上一定是病了,病的很严重。生病的人可不是就想念家乡的一口菜?魏珠一边想着,一边哭着,铺开宣纸给康熙写回信,说各宫娘娘各个皇子阿哥们都好着,只是想念他。
说娘娘们和皇子爷们关心皇上的龙体,请皇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西部寒冷,风沙大,黄河水湍急……。又想着四爷的建议,给皇上打包宫里的米粮蔬菜。
康熙在四月十八的信中,先说白面好,又说蔬菜送来的及时,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出来就想吃宫里的一口了。接着大开地图炮,说自己纵横南北,南至南海,北到可鲁伦,“江湖山川、沙漠瀚海不毛不水之地都走过,”但总觉得陕西“不如南方之秀气,人民之丰富也”。在讲到接见准格尔使者时,康熙说自己深得民心。
又说魏珠的回信所用密匣送到时,外封都开了,他没有责怪,还细心地把匣子封好,告诉魏珠照朕这样封装就不会开。最后嘱咐魏珠将自己在陕西得到的贡物送到各宫。
魏珠看完信件,额头上沁出来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做事一贯小心谨慎,所用密匣子都是自己亲自装封的,和皇上一样的方法,怎么会“外封都开了”?
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说,赶紧地将康熙寄送来的贡物送到各宫。
正好四爷也在宁寿宫。皇太后看着这些东西,在孙子的搀扶下站起来,两步走到魏珠身边,只问他:“皇上说这是准格尔使者送的?”
“正是。皇上说,他一边吃着准格尔使者送来的美味甜瓜干,一边骂准格尔是贼子。怕皇太后和娘娘们不知道吃法,细心的详细书写告之:先用凉水或用热水洗净,后用热水泡片时,不拘冷热,皆可食得。其味相鲜瓜,水似桃干蜜水。有空处,都用葡萄添了……。还要奴才转告皇太后,礼物虽轻,但他这么远送来,不要笑话。”
皇太后心口猛地一疼,老迈的眼睛望着茶几上这些甜瓜干,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只有一句:“告诉皇上,我知道了。”
“嗻。”
魏珠打千儿退出去,耳边隐约是四爷安慰皇太后的低语,他迎着外头北京四月的太阳光,眨眨眼睛,伸手挡住额头,还是止不住眼里的泪意。
等他挨个府邸跑完,已经是傍晚。知道四爷必然很晚回来,他特意来到留到最后一个的四爷府上。魏珠在如意斋里“扑通”跪在四爷的面前:如果、万一、康熙老佛爷真出事了……大乱起来,他最是信任四爷。
四爷只扶起来他,拍拍他的肩膀,他模糊的视线里听到弘晖阿哥哽咽道:“玛法一定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
魏珠的泪哗哗下来,无声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