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话,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这个决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斗不过汗阿玛,很可能不是终身圈禁,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经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
四爷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松开他的手臂,轻声道:“现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吗?”
混账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被盯着,太子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强忍住那一丝丝恐惧带来的泪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声音颤抖哽咽。
四爷从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四爷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为你穿披风,还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二哥再帮你穿一次披风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四爷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自己穿好披风,一道带子系在下巴下,道:“不用担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爷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四爷开始做噩梦。弘晖和弘暖两个孩子一起陪伴无济于事,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凄苦和惊惶绝望让一贯好睡的他也无法安睡,听着两个胖孩子哭得小猪崽一般,四爷眼睁睁地看着满室的黑暗。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棠棣之华”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四爷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静的大清储君。
勇敢做了决定,直面命运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几更呢。”
四爷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沉默下来。
这一晚,四爷是在太子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四爷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苏培盛在外间榻上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四爷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呜咽。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想着,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来了吧?
苏培盛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怎么了?外头那么大的雨,站在外间书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么大的雨……”四爷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苏培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玻璃透明人,他肃然恭敬中带着奴仆对主子的温和关心,道:“爷,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呜咽,四爷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难道,这辈子,他提醒了太子,拉着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运的方向,却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选择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暴雨如注,王之鼎见四爷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奴才在家里也爱吹笛子,也喜欢在雨里吹笛子。因为家里人说我吹的不好听,扰民,在大雨里吹着,有天然的雨声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担心。”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四爷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爷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苏培盛不知何时起身了,见四爷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门,急忙唤道:“爷,穿披风打伞。”
四爷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长廊里,不到外头,还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风声雨气包围。
身后,仿佛是苏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叹息:“我们爷,终究是重情重义心软。”
大雨哗哗如注,对于行走在雨中的人来说,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爷走在长廊里,打伞侧面遮挡长廊外的风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头发刚没编辫子随意扎了一把,此刻被风吹着打散,风雨阻绊着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四爷浑不在意,也不觉得寒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潭拓寺沉淀千年香烟缭绕的水潭香道,他的心里,对太子的兄弟感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四爷漫步走着,心情像失去飞翔失望绝望后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二哥的笛声,施施然而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们兄弟解决所有恩怨情仇的机会。
夜雨惊雷,太子站在走廊尽头的墙边,一袭杏黄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爷蓦然心里一酸,泪意几乎在一瞬间灼热涌上眼眶。兄弟两个隔着一步距离,四目相对。
走廊外的雨丝被风郑重地吹进来,自他的脸上滑落。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混账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为我的笛声出来的吗?二哥也没有想到,能吹的这样平静。”
四爷用力点头,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仪式感万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决定了……”
四爷用力点头,紧紧回抱住当年一身皇太子威仪,却脚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面前的五岁皇太子,轻轻笑道:“是的。二哥做了决定了。”
他却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混账弟弟看了又看。就是这双眼睛,这双清亮深邃的纯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视,他怕大白猫儿,全宫里人都不敢对视猫儿的眼睛,只有他最怕。如同当年在潭拓寺,他看着四弟好似身绕金光的佛陀,那样灼热,那样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缩了,不敢去问,不敢去追,缩在自己以为的安全圈子里,以为有了索额图,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稳的皇太子,大清继承人。
突然,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目光近乎狰狞地死命瞪着四弟,气结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吗!”
四爷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着他平静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动,必有痕迹。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瞒不过人。”
他的面容瞬间颓然下来,无助地靠着墙,叹息着道:“汗阿玛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