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太子见胤祥处处顶撞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长了脸,转脸发现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没听见不般地袒护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仗了谁的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
胤祥原本是随口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随意说笑。放心,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时辰不早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皇太子打个千儿,起身抬脚便走。四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苏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你由着他去吧……谁要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终于好似从仙宫回到人间,转脸看胤祥,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日发什么疯这般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太子殿下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和四哥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点没把我们整白死!满打满算在户部三年,谁守着户部贪污一个子儿,谁有一天轻松——”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你却纵容托合齐如此欺负户部的人,打上户部衙门!”
这话即使有愤怒的成分,也是说得动了真情,太子保养得宜的端正脸上带着一丝丝之前病弱的黄气,也有一丝丝难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着眉心只是叹气。四爷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万一真出兵的粮草事情办周全嘛!你就恼?”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话有道理,老十再生气性子躁,当老十二的面儿,这样欺负托合齐,确实有不对。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齐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四爷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学驴就坡打滚儿!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四爷说道:“我越寻思,礼仪事情不是小事。大清开国,从来没有那个臣工有这个胆子,托合齐给大清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出身?父辈的一点恩荫早就给他挥霍完了。仪仗一乱,大清王爷们的出行威严何在!更何况身为维护四九城安稳的九门提督公然在户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玛一贯对臣工们仁慈,大清煌煌□□,怎么能小家子气地把下头人弄得过分狼狈。更何况托合齐也算是皇亲国戚,十二弟的舅舅。这样,我要托合齐明儿给你倒酒道歉,怎么样?”
胤祉听了面上不禁连声称善,内心里冷笑:当四弟和十三弟是面团儿,面对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两个弟弟齐齐默不言声。
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太子气得变脸,胤祉方拉着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兄弟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果然是来了,在宫里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单独说话了。四爷记得,上辈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四爷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站在窗前右手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身后,苏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叹息,却是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胤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他四哥略苍白的脸色时,不知怎么的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没能去看,一直在这里陪着太子这样枯坐着。去了八哥府上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见几个小厮拎着鸟笼,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四哥听听玩吧。”
那画眉许是胤祥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四爷陷在回忆里很是安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嘹亮而清脆悦耳。四爷模糊地想着:“这鸟果然声音好听。”
“刺啦”一声,是窗上棉纸被撕破的声音,太子这才发现天色黑了下来,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愉快乱叫。一双猫儿的滚圆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他扑来,它肥硕的小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略尖锐地呵斥起来:“白猫出去!白猫快出去!”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风紧紧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苏管事,你快把白猫赶出去,太子殿下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白猫儿刚被送来大清时候,他去乾清宫一眼看到,胤祥才十来岁,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他不注意,兜头塞进了他的怀里。猫儿惊到惊吓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长袍的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声训斥却无法驱除他永远不能忘记,猫儿从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扫过太子的下巴,那双诡异地纯粹无暇一蓝一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太子,让从来都不怕猫儿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开始怕这只猫儿的眼睛,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这只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白猫,尤其那双圆鼓鼓的猫儿眼睛,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太子被苏培盛裹在披风里,耳中却听到连王之鼎也惊恐的声音:“爷,猫儿追着太子不下来!”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猫儿灵活地绕着太子躲着。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小奶猫儿,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猫儿”一声,仿佛是四爷呼唤了一声,接着是大白猫儿挣扎的叫声,脑袋朝太子的方向伸着凄厉地惨叫,苏培盛的惊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抓住太子的胳膊,拍着肩膀,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抬眼却是混账四弟温柔而心疼的脸,太子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混账四弟的手臂,耷拉脑袋不说话。
四爷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总是围着太子殿下转悠。”
太子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趴着几只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猫儿,比一般的奶猫胖了一圈。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被放了出来振翅乱飞,羽毛狼藉。太子只看了一眼,吓得目光一缩。四爷道:“别怕别怕,已经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大白?”
苏培盛紧紧地抱住还朝太子探头的大白猫儿,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太子殿下请恕罪。”
王之鼎松一口气:“还好爷呼唤的及时。”说着找来扫帚,将鸟笼碎片扫了,抓住这几只画眉重新找鸟笼放好,指挥小厮们把对四爷“喵喵”叫的小奶猫儿都抱走,又和苏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面。
苏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长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只是怎么会这个时候走神?”
四爷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刚念经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吸引这猫儿?我怕这猫儿,还是胤祥作怪。你就宠着他!”
四爷愕然:“那么,太子殿下缘何一直怕大白猫儿?”
太子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四爷的心口突突地跳着,太子一身青色长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温润如玉。仔细瞧瞧,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翩翩皇太子。四爷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自在过。”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来的痕迹,四爷轻声道:“既然如此,缘何眼底青黑?”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图女色好了。”他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今日是我来找你。”
四爷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去毓庆宫看你。”既然做了决定,本该一心图谋你大事,是什么要你这么急躁一个时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