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要再说什么要四爷宽心,终是什么也没说。四爷细看他眼角皱纹,哽咽难言。兄弟两个泪眼相看,彼此都知道彼此的焦急,千言万语要说,却又担心说了惹得对方更为担忧。皆是为了对方强忍悲痛。
自从康熙四十七年,十多年了,胤祥接二连三地被圈禁,这次他刚回来北京不到一个月,十天,刚被圈禁十天,他却是最着急,急得受不住。首先他不同于老二胤礽,胤礽落草就是储君,养在深宫,除了偶尔随驾,从不轻出宫门,圈禁不圈禁行动上分别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马拉弓,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就是没差使,一年也要出京游历几次。因此,遇到圈禁,他最是耐不住。更何况,这样关键的时刻。
平郡王很照顾他,外院有十几个小厮,内院有两个美丽丫鬟,都听话乖巧。他每日只在这个小天地里摆棋谱、练字画、打布库、调鹦鹉……只一日一日消磨长昼、打发永夜。渐渐地,不光没有安心下来,反而越发焦急,落了个失眠不寐的毛病儿。看着苍老和眼角皱纹、掉头发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正是午夜,夜清气爽,云淡天高。撒眼一望园中红瘦绿稀牡丹如火,一队鸿雁在高远天际“嘎嘎”叫着向南缓缓飞着,胤祥喃喃说道:“年年愿傍青鸾队,拜献南山祝嘏词。——四哥,自从康熙四十七年,弟弟就没有给你过过生日了……”正自出神,却见看守管事苏尔金在前,后头跟着性音、饽饽、富鼎三人迤逦进来。胤祥不禁一怔,性音一句:“四爷,十三爷,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还不喝酒?”他浑身电击般颤了一下,什么大喜的日子?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害怕听到是不利于自己一方的,什么也没有敢问出来。
“十三爷!”苏尔金就地打了个千儿!“二月了,夜里还是冷的。我给您做了几个小菜,待会儿送上来,你和四爷喝一杯。”胤祥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理会了,叫他们抬膳桌进来些吧,再拿一个手炉和脚炉来。”转脸道:“四哥,你快进屋坐着——我知道你进来一趟难,有什么话,尽情聊!”
屋里烧着暖炕,胤祥给四哥脱了披风,请四哥落座,将手炉放四哥怀里,脚炉垫在四哥脚下,试着他额头上温度高的很,知道是醉酒的原因。性音倒酒,饽饽和两个丫鬟帮着摆好碗筷盛汤,他瞧着四哥醉醺醺的任由摆布的模样,一时又哭笑不得。
“大哥在南海一直担心四哥。十四弟又去了西北,这次呀,他连大将军王的名号都没有了,什么‘大将军王’?”胤祥一边命丫鬟去煮醒酒汤,一边笑道:“既不是亲王,也不是郡王,含含糊糊一个‘王’。他还挺得意的。”
四爷呆了一下,屋里的暖和要他的酒意更压不住,脑袋晕晕的无法思考,更没有精神说话。
胤祥也没要四哥说话,照顾四哥用了一碗萝卜豆腐汤,一长一短将老二托付自己灵答应,自己转而告诉王剡的事情都说了,末了将南海总督蔡珽无知被老八利用,老八在海上阻拦自己不给自己回京的事情也说了。
“这件事,有一点需要告诉十三爷,她自尽了。”饽饽的话音一落,胤祥呆着只是沉吟。
四爷原以为他必定难过,正想抚慰,不料胤祥突然大笑道:“好好!死得好!她倒得了好处,虽不节而烈,虽不忠而从!她是个有福的!哈哈哈……”
发作一阵,胤祥清醒过来,要一杯酒喝了,已经平静如常,苦笑道:“四哥,老八派汗阿玛身边的退休老太监海盛去南海,假传汗阿玛口谕,又传了一些汗阿玛病重的消息,我情急之下,无法辩驳真假,南海情势紧要,大哥脱不开身,我却不能不回来看看,这才中了他的道儿。”
“十三弟!”四爷唤了一声,恍惚间,是那一年自己被汗阿玛罚跪奉先殿,胤祥去看自己,一个劲地喊“四哥!四哥!”此刻,他只想喊“十三弟”,他知道,胤祥一是担心老父亲生死,更是挂心自己的安危,才顾不上和北京通信确认,直接冒险进京。
胤祥感受到四哥眼里的情感流露,却是释然地一笑,款款说道,“看到汗阿玛康健,四哥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如今皇父春秋日高,龙体每况愈下,国无储君,人无定心,老八爪牙锋利羽翼丰满,老十四盘踞西北心雄万夫。兄弟们面情上是兄弟,……大清定鼎已八十年,国基牢固,断然乱不了,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汗阿玛放鹿中原,任儿子们高才捷足者先得!我……”他忽然有点气馁,旋即苦笑连连,自己如今这个情况,还能帮助四哥多少?
四爷听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醉意的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胤祥,发现他不说了,嫌弃地叹道:“你怎么长了皱纹了?四哥明儿送来一些保养的食材,要丫鬟们炖了吃着。等弘暾大婚,你这做阿玛的,可要好看些。”
胤祥转脸看性音和饽饽,性音正在大口吃菜,笑道:“十三爷,四爷今儿是真喝醉了。弘晖阿哥大婚那,接下来就是弘时阿哥……弘暾阿哥大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那,四爷高兴的疯了。”
胤祥的脖子“咔嚓咔嚓”地转向四哥的方向,慢的好似地球自转,一边饽饽笑着说:“十三爷,是不是四爷还没和您说是什么大喜事?是弘晖阿哥大婚那。”
他好似没有听见,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四哥。
四爷伸手摸摸他新剃头的青瓜脑门,懒懒地笑着:“十三弟,四哥娶儿媳妇了,要做玛法了。你也马上要娶儿媳妇了,要做玛法了。”
四爷的眼前,是将来,两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就好像当年,他和胤祥一样。
胤祥伸手抱住四哥的手,张张嘴,喉咙堵着。再张张嘴,眼泪先下来。
好一会儿,他嘴巴张张合合,艰难地吐出来一句:“四哥,弘晖大婚了?”
“大婚了!福晋是富宁安的闺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胤祥蓦然仰天大笑,这次是痛快的笑,是真正放心的笑!汗阿玛终于给弘晖大婚了,是富宁安的闺女!“好!好!好!”胤祥大叫着,面孔发亮,眼睛发亮。“今天该喝酒!今天弟弟要陪着四哥喝酒!一醉方休!”说着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拎过酒壶再倒酒。
四爷因为十三弟的高兴更高兴,端起来酒杯陪着:“来,我们喝酒。”
哥俩一起喝酒,喝得尽兴,喝得激动,喝得饱含对未来的期待,胤祥喝得多,四爷是真的醉了,醉的人事不知,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四爷捂着脑袋迷糊睁开眼睛,一看自鸣钟上的时辰吓得直接醒了酒,快速收拾自己,和四福晋一起喝了儿媳妇敬的茶,小糯米和小米粒照顾阿玛用早膳,四爷用了早膳,躺在如意斋廊下的躺椅上晒着太阳。
婚宴的第二天,主家还有的忙活,书房的下人们都去帮忙了,早开的两排牡丹摆在廊下,散发幽香,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儿迈着优雅的奶步走过来,灵活地跳上他的膝盖,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矜持地摇着尾巴眯着眼。
饽饽远远地看见四爷这个惫懒模样,不禁一笑。悄悄走上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塞到四爷的手里。
“昨天晚上,十三爷秘密交给我的。十三爷一边解说,一边检查,这是一张名单,密密麻麻写着二三百名官员将军姓名和现任职份,都是十三爷自己手里使过的旧部,……”
说着说着,饽饽的声音嗡嗡的,透着哭意。
四爷一下子就明白了。
饽饽哽咽着:“十三爷早就写好的,临交给我又不放心地提起笔在纸上点点划划,添了几个名字,又涂去了几个人的名字,说道:“有些人没用,有些人没骨气,有些人没见我面难以指挥。我点了点儿的,四哥可以见见;画了杠儿的,得给点好处……这些年有些人变了也难说,先试探试探接触。你们跟在四哥身边,要四哥千万当心——皇贵妃做皇后,佟佳家越发势大,暂时要一力拉拢。年羹尧在西北,我们信任他,但也不能全部压在他身上。”
“十三爷的目光望着西北。还说‘陕西三秦之地,为中原门户,年羹尧在那里拦着老十四,太好了!至于李卫——补个陕西粮道,既不归老十四管,也不归年羹尧管,专差为这两个大营办粮,李卫去年羹尧的陕甘总督衙门帮办军务兼理文书,也混个军功。”
听得四爷陡地一震,八年工夫,胤祥的心机精明到了这地步,果然又是上辈子的十三弟。
由一个李卫管粮,就等于一手卡住老十四和年羹尧两军的命脉!“瞄”的一声,猫儿瞪圆眼睛望着四爷,似乎是好奇。四爷一手给猫儿顺毛,微微睁开眼睛望向饽饽。
这双俊逸凌厉的眼睛,犹自带着昨夜醉酒的一丝疲倦和朦胧,好似清亮深邃的大海蒙上一团雾气,遮掩了大海的冷漠无情,看着越发深不可测和神秘,要人不敢探视。
饽饽直视四爷半睁开的眼睛片刻,抿了抿唇,终是移开视线,迟疑良久方笑道:“四爷,李卫的事,虽然您不管吏部,但十三爷管过吏部,他既然这样说,一定能直接要人调李卫去陕甘总督衙门。四爷,您会惊诧于十三爷的心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