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恐惧。
谩骂到无话可骂。
恐惧到他再不敢睁眼看光。
只能卑微蜷缩于泥淖中。
“大少爷中进士了!”
“大少爷真乃人中龙凤,这么年轻的进士,曲江宴后,怕不是门槛都要被提亲的人踏破。”
“便是没中进士,就咱们大少爷这出身这品貌,门槛早被踏破了好吧?若不是夫人属意她娘家侄女,便是公主也配得上啊!”
“那是那是!”
“……对了,说起来,咱们府上不还有个二少爷,我记得,以前族学里的先生们夸那位二少爷可夸地比——”
“呸呸呸,提那个晦气的人做什么?那人哪能跟大少爷比?”
……
那一年,是他十七岁时。
亦是卢玄起十七岁时。
十七岁的他依旧卑微如蛆虫般活着,十七岁的卢玄起意气风发,风头无两。
那个曾被他当做蠢货的卢玄起,一路顺遂无比的拜名师,扬文名,在无数人的赞许期待中,春闱后高中一甲进士。
而彼时的她,亦从乐安郡主,变成了乐安公主。
那年也是个早春。
曲江边上的杏花早早地开了,春闱过后,江岸杏花粉白如雪,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曲江游宴。
而也正是那次,乐安公主第一次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出现在无数少年学子面前。在粉白杏花林里,少女的容颜比苍白的杏花娇艳百倍,流转的眸光,比曲江的流水更蜿蜒迤逦,曲江宴后,赞颂乐安公主美貌姿容的诗句便写满了状元楼满面墙壁。
曾经小小的孩子长大了,长成倾城倾国的少女,甫一露面,便倾倒了游人无数。
亦倾倒了卢玄起。
卢玄起的母亲原本为他定了崔家的表妹。
曲江宴后,卢玄起便执意退了与崔家的婚事,转而要尚公主。
那时,皇储之争已有苗头,七王之乱端倪初显,乐安公主是皇帝元后所出,而元后所出的,除了她,还有那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亦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之一,但除他之外,母族势大的皇子亦有好几个,皇帝正当壮年的兄弟也有好几个,京城内外,暗流涌动,卢家亦在其中斟酌选边站,甚至有更多更大的心思……
因此那时候尚公主,且还是这样一个立场已经完全绑定了其中一个皇子的公主,其实并不算什么好婚事,起码比不过卢夫人原本定的那位崔家贵女。
但卢攸与卢夫人拗不过卢玄起,终是同意了。
正式求娶前,还特地安排两人见面。
那是那年的七月半,盂兰盆节,佛家里目连供奉十方自恣僧,救母亲脱离饿鬼道的日子。
卢家添了万贯香油钱,与大慈恩寺一起办了盛大的法事,香烛彻夜烧,莲灯飘满河,远近无论平民百姓抑或高门权贵,赴者云集。
而每逢此类节日便至大慈恩寺为亡母祈福的乐安公主,自然也去了。
卢玄慎也去了。
他穿着唯一一身还算完好的衣衫,提前在河水里将身体和衣衫濯洗干净,拿着偷偷攒下的一点点钱,买了香烛纸钱莲灯,又捡了路边顽童玩过扔掉的面具,掩去面容,躲着卢家人,躲着所有人,孤魂野鬼般,终于寻到一处偏僻无人的河道,才在那里停下,燃香,烧纸,放灯。
他跪在香烛莲灯前,怔怔看着那点燃的香烛飘出的袅袅的烟,大脑久违地再次转动。
他想,自己或许不应该这样做。
那个注定在十八层地狱翻滚煎熬的女人,那个背负着□□之名死去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若不是她不守贞洁,若不是她妄动贪念,他何至于如此?
就像卢攸说的,她就是个不知餍足、贪得无厌的贱人罢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为这个贱人如此冒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