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时候她还是乐安郡主而不是公主,正如那时他还是天之骄子的卢玄慎,而不是卑贱如泥的卢玄慎。
若是那时,他们再大一些,在可以议婚的年纪,那便是再门当户对不过的两人。
当然,那时他并没有想这些。
他只是一边觉得离谱,一边觉得有趣,面对父亲的询问,只说再看看,再看看……
于是看了一日又一日,看得都跟她混地熟透了,甚至还无师自通学会给她扎丸子头,好应付那个管猴子一样管着她仪态的冬梅姑姑,进而收获她一大堆甜言蜜语,甚至还像叫她那个皇孙哥哥一般,叫他“书童哥哥”……
他在卢家自然也是有妹妹的,当然,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彼此间亦不亲近,哪怕叫着他的名字后面再加个哥哥,他也觉得像在唤别人。
但如果她唤他“玄慎哥哥”……
在跟着崔静之去了好些次,跟地崔静之都怀疑他动机后,他想,明天就吓她一吓吧。
想着脱掉那身书童装束,转而以伴读的身份、以卢家公子的身份出现时,她那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他便忍不住地笑,甚至还遐想着,等到他成为伴读后,她会不会也像趴在她那哥哥桌案下时一样,在他桌案下睡觉,会不会也趁着先生不注意时跟他嬉闹。
他想着第二日一早就跟卢攸说。
他甚至让奶娘将第二日要穿的衣裳用香熏了一遍又一遍。
他微笑着、雀跃着,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然而那一天再没有来。
“贱人!贱人!贱人!”
“贱人生的亦是贱人!”
“你怎么那么贱,怎么弄都弄不死?真应了贱人命长不成?”
“你那贱人娘偷汉子时,你是不是就在一边看着,心里嘲笑着我这个傻瓜?”
“我对你们母子哪里不好了?你们要这般害我?”
“吃我的穿我的,还要背叛我,呵呵……”
“贤良淑德,德容言功,既然你娘没学好,那你便替你那贱人娘学一学。”
“做人要守本分,更要看清自己的分量!”
“送你‘敬贞’二字,要你知晓——人要心存敬畏,要恪守贞洁,别跟你那贱人娘一样!”
他蜷缩佝偻如虾子,眼前是茫茫的黑,耳边是声如厉雷的震怒的骂声,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来自前后左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
从云端跌落尘埃,最痛苦的不是跌落时□□的粉身碎骨,而是目之所及再也不一样的风景,是跌到尘埃泥泞里的心。
欺辱,毒打,折磨,□□的痛总有极限,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可是心,却还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用他所有知道的难听的话语咒骂着他,让那些他曾经的兄弟姐妹、嫡母姨娘、丫鬟仆从……让所有人羞辱着他,将他的脸面自尊一次又一次踩进泥里。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娘是个贱人,你娘跟人跑了,你娘恬不知耻。
他们一边又一遍地说着,你骨子里留着你娘下贱的血,你是个和你娘一样的贱人。
什么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什么人人夸赞的卢家奇才。
那只是因为那时你姓卢,只是因为那时大人喜欢你。
当你姓氏存疑,当你失去父亲的宠爱,你就什么都不是。
你没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
因为你就是最下贱最卑微之人。
一句句,一声声。
叫他要恪守本分,叫他要知晓自身之卑贱,他们把他浑身的骨头打碎了,磨成粉,扬到风里,不留一点点,让他如软骨虫般只能在地上匍匐、乞讨、不敢妄想一丝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是污秽泥淖中以腐尸粪便为食的蛆虫。
处世之道,圣人之言,济世之愿……都远去了。
只有谩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