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暑假,亚克在峡谷里学会了驾驶吉普的技巧,而现在油门在他脚下的感觉依然良好。他鱼贯地跟上两台黑色的特勤组休旅车,朝州际公路前进。现在他几乎没有机会自己开车去任何地方了。天空一片敞开,万里无云,早晨的太阳悬挂在低空,亚克戴着太阳眼镜,身穿一件背心,放下车子的顶棚。他把音乐声调大,觉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的烦恼抛到从他发间唿啸而过的强风之中,然后它们就会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好像除了他胸口强劲的心跳之外,其他事物都再也不重要。但是隐藏在多巴胺的影响之下的那些问题还是存在:失去助选的工作、成天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还有他母亲问他的那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要和他走下去?他抬起下巴,迎向故乡温暖粘腻的空气,看着后照镜里自己的双眼。他看起来皮肤黝黑、嘴唇柔软,十分年轻,就只是一个德州男孩,和前往华盛顿特区之前的那个他一样。所以今天他不会去思考那些人生大事。停机坪外站着一群随扈,亨利穿着短袖格纹衬衫、短裤,脸上戴着一付时尚的太阳眼镜,burberry的旅行袋挂在一边肩上;他看上去是一场具象化的仲夏夜之梦。诺拉的播放清单跳到了朵莉.巴顿92的《又是你》,亚克从吉普车侧边挥起一只手臂。「对,哈,哈,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亨利在茱恩和诺拉令人窒息的拥抱中含煳地说道。亚克咬着嘴唇,看着亨利轮流搂过她们两人的腰,然后终于轮到亚克了。他大口吸入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在他的颈窝笑了出来。「嗨,爱人。」他听见亨利轻声说道,就在他耳朵正上方,而亚克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唿吸,只能无助地笑着。「鼓声,请!」吉普车的音响传来一声大喊,然后《夏日时光》93的前奏响起。亚克赞同地欢唿起来。等亨利的随扈团队也跟上特勤组的车,他们整组人便再度上路。车队沿着四十五号公路往下,亨利咧嘴笑得十分灿烂,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亚克则无法克制地不断用眼角余光偷瞄着他。不敢相信亨利──那个亨利王子──真的在这里,身处德州,准备和他一起回家。茱恩从她座位下的冷藏箱里拿出四瓶墨西哥可乐,传给大家,而亨利喝了一口之后就整个人融化了。亚克伸出一只手,握住亨利空着的手,手指在两人之间的中控台上紧扣着。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离开奥斯汀,开始往林登詹森湖前进。而当他们朝着湖边蜿蜒行驶时,亨利问道:「为什么这座湖会被叫做喇叭詹湖啊?」「诺拉,交给了。」亚克说。「喇叭詹湖。」诺拉说。「又叫作林登詹森湖,是科罗拉多河上六座德州高原湖中的其中一座,由水坝构成。是喇叭詹总统在农村电气化时期盖好的。他在这边也有买一间房子。」「没错。」亚克说。「还有一个冷知识,喇叭詹对自己的一直都很自豪。」诺拉补充道。「他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大根』,动不动就掏出来乱甩。在同事、在记者面前,他完全没在怕的。」「这也是真的。」「美国政客。」亨利说。「真的很迷人呢。」「你有什么话说吗,亨利八世?」亚克说。「随便啦。」亨利凉凉地说。「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度假的?」「爸妈离婚之后,老爸就买了这间房子,所以从我十二岁开始。」亚克告诉他。「他希望搬走之后还是有一间离我们近一点的屋子。我们以前夏天花超多时间在这里玩的。」「噢,亚克,记得你第一次在这里喝茫的时候吗?」茱恩说。「我们那天喝了一整天的草莓鸡尾酒。」「你吐超惨的。」她宠溺地说。他们驶上一条被大树环绕的车道,来到山丘上的房子前。这栋屋子仍然有着鲜的橘色外墙和平滑的拱,四周种着仙人掌和芦荟。他妈妈对于庄园式建筑从来不感兴趣,所以当他爸爸买下这间湖边建筑时,他便豁出去了,装潢高大的蓝绿色大门、沉重的木和西班牙式的粉红色屋瓦。屋外有一圈环绕式的阳台,还有通往山丘另一边码头的阶梯,所有面湖的窗户全部打开,窗帘在温暖的微风中飞舞。他们的随扈团队殿后,检查周边环境──他们租了隔壁的房子,以增加额外的隐私性,并确保尽到随扈的责任。亨利毫不费力地一肩扛起茱恩的保冷箱,而亚克很努力地阻止自己赞叹出声。奥斯卡.迪亚兹的喊声从转角传来。他浑身滴着水,显然刚从湖里爬上来。他穿着自己的旧印地安凉鞋和一件印着鹦鹉的泳裤,两手朝着太阳举起,茱恩便立刻跳进他的怀里。「小茱茱!」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将她放在灰泥栏杆上。下一个轮到诺拉,最后又给了亚克一个几乎掐碎他骨头的拥抱。亨利向前走去,奥斯卡则打量着他──burberry背包、肩膀上的饮料箱、优雅的微笑和伸出的一只手。当亚克问他能不能带一个朋友同行、并不小心提起这朋友是英国王子时,他爸爸有点困惑,但完全配合他的提议。他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哈。」亨利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亨利。」奥斯卡一手拍上亨利的手掌。「希望你准备好疯狂开趴。」奥斯卡也许是他们家的大厨,但负责烤肉的永远都是亚克的妈妈。这在潘伯顿山庄也许不是这么常见──他的墨西哥爸爸在家里认真地做着三奶蛋糕,他的白人妈妈则在后院里煎汉堡排──但这分工还行得通。亚克遗传了两人的优点,所以他现在是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可以处理一整排肋排的人,爸爸则负责其他的工作。湖边庄园的厨房面对着湖泊,永远都漫着柑橘、盐和香草的味道,而每次他们来玩的时候,他爸爸总是会准备满满的大番茄和入口即化的酪梨等着他们。此时,亚克站在打开的大窗户前,面前的炉台上排着三排的牛肋,在平底锅上煎着。他爸爸则在水槽边,剥着玉米的外皮,一边跟着比森特.费南德兹的旧专辑哼唱。黑糖。烟红辣椒。洋葱粉。辣椒粉。大蒜粉。墨西哥辣椒。盐。青椒。还有更多的黑糖。亚克凭着手感准备适量,倒进碗里。下面的码头边,茱恩和诺拉则展开了一场即兴骑马打仗,骑着动物浮艇冲向对方,并用浮条当作武器。亨利已经喝醉了,裸着上身,试图当两人的裁判,站在码头上,一脚踩着木桩,一手举着博克精酿啤酒的瓶子,像疯子般挥个不停。亚克自顾自地微笑起来,看着他们,看着亨利和他的姐妹们。「所以,你想聊聊吗?」他爸爸的声音操着一口西班牙文,从他左边的某处传来。亚克吓得跳了一下。他爸爸已经来到距离他几远的吧台旁,正在搅拌烤玉米要用的柯蒂亚起司和调味料。「呃。」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我是说拉斐。」亚克吐出一口气,垂下肩膀,把注意力转回干煎的肋排上。「啊,那个王八蛋。」他说。在新闻传出之后,父子俩对于这个话题只有交换过几则脏话简讯。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可不是只有一个人有的。「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我对他的看法也没有比你高明到哪里去。我也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但是……」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手上继续搅拌着。亚克知道他现在正在衡量脑中几个想法,他常常这样。「我也不知道。在发生了那些事之后,我只想知道他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和杰弗瑞.理查共处一室。但我真的想不通。」亚克想着他在管家办公室窗外偷听到的对话,不知道他爸爸会不会让他知道事情的全貌。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才不会让他爸发现他爬到窗外的灌木丛里偷听。他爸和路那的关系一直都是那样──充满了大人的对话。亚克第一次见到路那,是在他爸爸选议员的一场募捐活动上。亚克当时才十四岁,但就已经很认真在做笔记了。路那毫不避讳地在西装衣领上别了一个同志彩虹旗的别针;亚克把这点写了下来。「你为什么会选他?」亚克说。「我还记得那场助选活动。我们认识了很多同样也很优秀的潜力政治人物。你为什么不选另一个更容易选上的人?」「你是说,我为什么要赌在一个同性恋身上吗?」亚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中立。「我是不会用这种形容啦。」他说。「但是,没错。」「拉斐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被他爸妈赶出来了?」亚克一阵瑟缩。「我知道他大学前过得不是很好,但他没有明讲。」「对,他们对于他的性向接受度不是很高。他有几年过得很辛苦,但这养成了他坚韧的个性。我们认识他的那天晚上,那是他被踢出去之后第一次回到加州,但他打定主意要为了某个墨西哥城来的兄弟奋斗。就像当萨拉出现在你妈奥斯汀的办公室、说要证明那些混蛋们都错了的时候,你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个斗士。」「嗯。」亚克说。比森特的声音在背景低唱着,奥斯卡则沉默地搅拌手中的酱料,片刻后才再度开口。「你知道……」他说。「那一年,我派你去帮他助选,是因为你是我手中最好的尖兵。我知道你办得到。但我也认为你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你们两个的共同点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亚克什么也没说。「我得承认。」他爸说道。当亚克再度抬起眼时,爸爸正看着窗外。「我以为王子会看起来再更孬一点。」亚克笑了起来,朝窗外的亨利瞥了一眼,看见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中摇晃。「他比外表看起来强悍很多。」「欧洲人这样算不错了。」他爸说。「比起一半茱恩带回家的傻子好多了。」亚克的双手僵住了,扭头看向爸爸,但后者还继续搅动手中沉重的木汤匙,面不改色。「也比你带回家一半的女孩优秀多了。但还比不上诺拉。她一直都是我心中最棒的。」亚克瞪大双眼看着他,直到他爸终于对上他的视线。「怎样?你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会藏好吗?」「我──我不知道。」亚克结巴地说。「我以为你会需要一点天主教徒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爸爸用木汤匙敲了一下他的手臂,留下一坨奶油和起司的痕迹。「对你老爸有点信心好吗?对加州性别平等厕所的推动者有点感恩的心好吗?小王八蛋。」「好啦,好啦!对不起嘛!」亚克笑着说道。「我只是以为如果是你自己的小孩,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爸爸也笑了,一手搓了搓他的山羊。「其实不是。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懂的。」亚克微笑。「我知道。」「你妈知道了吗?」「嗯,我几个星期前跟她说了。」「她的反应怎么样?」「嗯,她不在乎我是双性恋。但她很介意我的对象是他。她还帮我做了一份简报。」「听起来满像她的。」「她开除我了。还有,呃。她叫我想清楚,我对亨利的感情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嗯,那,值得吗?」亚克哀号一声。「拜托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在度假耶。我想要喝个烂醉,然后好好享受烤肉。」爸爸抱歉地笑了笑。「你知道,从很多角度来说,你妈和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烂主意。我觉得我们双方都知道这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我们都太他妈骄傲了。但老天,那个女人啊。没什么好怀疑的,你妈是我这辈子的真爱。我不可能像爱她那样爱上另一个人了。那种感觉是野火燎原,你懂吗?再说,我还得到了你和茱恩,这是我这个老混蛋能得到的最棒的礼物了。那种爱是很难得的,就算结果证明那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他吸了吸牙缝,思考了一下。「有时候你跳了就是跳了,只能祈祷你跳下去的地方不是悬崖。」亚克闭上眼睛。「你的老爸独白说完了吗?」「你真的很混蛋。」他朝他丢了一条厨房的擦手巾。「去烤肋排啦,我今天想吃。」他对着亚克的背影喊道。「你们今晚最好睡上下喔,圣母玛利亚在看呢!」那天晚上,后院里堆满了烤玉米、玉米粉蒸猪肉佐莎莎酱、一大盆炖豆子和烤肋排。亨利每一种食物都舀了一点,然后盯着盘子看,好像在等它自己解开什么秘密,然后亚克才意识到,亨利从来没有用手吃过烤肉。亚克示范给他看,然后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看着亨利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拿起肋排,考虑自己要怎么下口,并在亨利终于扯下一口肉时欢唿出声。亨利骄傲地咀嚼着,一坨烤肉酱沾在他的上唇和鼻尖。亚克的爸爸在客厅里放了一把旧吉他,茱恩把它拿到阳台上,父女俩就能轮流弹奏。诺拉在自己的比基尼之外罩了一件亚克的亚麻衬衫,打着赤脚进进出出,帮每个人的杯子斟满白桃和黑莓泡的桑格利亚。他们围着火堆,弹着强尼.凯西94的老歌,然后是席琳娜95、再来是佛利伍麦克96。亚克听着蝉声、水声,还有他爸爸老牛仔般的沙哑歌声,等到他得不得不去睡觉后,又换成了茱恩的婉转歌喉。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股暖流填满,在月光下渐渐转变。他和亨利来到阳台边缘的一座上坐下,他蜷缩在亨利身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亨利伸出一只手揽着他,用带着烟味的手指轻触亚克下巴的下缘。茱恩弹起了《安妮之歌》97。如同夜晚的森林,我的感官只感受到你。微风抚过最高的树梢。湖面上升到堤防的高度。亨利低下头,吻上亚克的嘴唇。而亚克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掉了。隔天早上,亚克带着轻微的宿醉,手肘上缠着亨利的泳裤,从床上摔了下来。技术上来说,他们的确是睡在不同的床铺上。他们只是不是一开始就在那里。亚克来到厨房的水槽边,灌下一杯水,然后看向窗外。湖面上,阳光耀眼地令人睁不开眼,而他胸口有一股炽热的确定感。这个地方──完全远离华府、熟悉的杉木和干辣椒的气味,还有这里的清明感。这里是他的根。他只要走到外面,把手指伸进生机勃勃的土壤里,好像就能搞懂自己的一切。而他现在的确了解了。他爱亨利,这不是什么新闻。他已经爱他好几年了,也许从他第一眼在杂志上看见他的照片时,他就爱上他了,而自从他把他压制在医院的储藏室地上、叫他闭嘴时,他绝对已经恋爱了。就是有这么久。就是有这么浓。他微笑着拿起一个平底锅。他知道这是他不可能抗拒的风险。当亨利穿着睡衣晃进厨房里时,桌上已经摆了一整桌的早餐,亚克正站在火炉边,翻着他的第十二片松饼。「那是围裙吗?」亚克用空的那只手挥了挥他罩在内裤外的圆点围裙,像是在炫耀他的设计师西装。「早安呀,小甜心。」「抱歉。」亨利说。「我在找另外一个人。长得很帅,很任性,不高,而且不睡到早上十点之后不甘心。你有看到他吗?」「滚啦。一百七十五公分是标准身高好吗。」亨利笑了起来,贴到他身后,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亲爱的,我们都知道你每次都无条件进位好吗。」亨利只差一步就能到咖啡机,不过亚克向后伸出一只手,在他来得及离开之前把手指伸进亨利的头发里,然后将他拉过来,吻上他的嘴。亨利惊讶地低唿一声,不过很快就回应起来。有那么一刻,亚克忘了手上的松饼、或是其他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对亨利做脏的事──而且还要穿着围裙做──而是因为他爱他,并且知道就是这股爱让那些脏事都变得这么棒──「我不知道原来我们还有爵士早午餐啊。」诺拉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让亨利整个人向后弹开,差点坐进打面煳的碗里。她懒洋洋地走向被人遗忘的咖啡机,狡猾地对他们咧嘴一笑。「这样感觉不太卫生耶。」茱恩在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一边打着呵欠说道。「对不起。」亨利心虚地说。「别。」诺拉告诉他。「我就不觉得啊。」亚克说。「我宿醉。」茱恩说着,朝桌上的含羞草调酒伸出手。「亚克,这些都你做的喔?」亚克耸耸肩,茱恩起眼睛,虽然视线模煳,但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