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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厌弃(第1页)

十一月十二,也是一个飘雪的日子。大皇子郑辰瑞受弘昌帝所召,在定远将军蒋如铭护送下灰溜溜地返回正京城。城门外,只有四皇子郑辰瑾、五皇子郑辰琥、七皇子郑辰珑,还有首辅戚南星带着吏部一众官员在路边迎接。

朔风夹着雪片刮得郑辰瑞脸上生疼,他望着城门外稀稀拉拉的几十人,寒意仿若渗透到心里。他还记得半年前,三弟郑辰玦从楚地回京时是何等风光,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从他这个做长兄的到还抱在怀里的九弟都来到城外迎接郑辰玦的凯旋。进了京城一直到宫门口的路边上都是披红挂彩,无数百姓夹道欢迎,翘首争相要瞧一眼那个得胜归来的三皇子。

郑辰瑞自知面上无光,望着几个弟弟不知该怎么开口。倒是四弟郑辰瑾跛着脚向前几步抓住他的手臂,眼中满含着泪光道:“大哥,你怎么这般清瘦了?”

五弟郑辰琥也跟着道:“大、大哥一路、一路辛苦……”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的话击中了郑辰瑞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一声“四弟、五弟!”两行泪不由流了下来,兄弟三人抱头痛哭了一阵。

倒是七皇子郑辰珑咳了两声打断了他们的感怀:“大冷天的,大哥赶了这么些天的路,肯定又冷又乏。大哥要不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等见过了父皇母后再一叙别情如何?”说着由随从手中接过一盏微微冒着热气的蒸酒,双手递到郑辰瑞面前。

郑辰瑞抹了一把眼泪望向郑辰珑,还未到正午,他这个七弟已经喝得眼神迷离,面上潮红一片。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皱眉哈了一声,才大声道:“是啊,如此风雪交夹,怎么敢有劳三位弟弟与诸位大人在此迎我?快请上车,快请上车!”

在宫门处正巧遇到披着灰鼠大氅抱着一大丛红梅花的郑辰现下车,郑辰现见到郑辰瑞一行忙笑着上前见礼:“大哥一路风尘,弟弟我本来是要到城外迎接的。可昨日晚上父皇听说明镜禅的千年古梅开花了,非要看一看,咱们做儿子的就只好亲自去跑一趟了。大哥可莫怪弟弟,待会接风宴上弟弟要好好敬哥哥几杯赔礼酒。”

郑辰瑞的笑容扯得冻僵的脸火辣辣的疼:“六弟怎地这般客气?这个做哥哥不在正京,全凭弟弟们多替我孝敬父皇母后,哥哥还得多谢弟弟呢。”

自从上回宫里闹刺客,进宫盥面的规矩更严了。宫门处盥洗的殿室中,兄弟几人一道用泡着桃枝的清水盥面,几名小太监有手捧布巾的,有端着铜镜的,还有伺候着抹面的香膏。郑辰瑞擦干脸坐下后,一名小太监经过自己身边将茶盏放在郑辰现身边的小几上,这才为其他人上茶。郑辰瑞别开头,从旁边小太监手里的罐里挖了一点香膏,狠狠搓在自己脸上。

弘昌帝冷眼瞥着伏在脚下的长子郑辰瑞,右手撑住龙椅的扶手,左手揉捏着那尊白玉弥勒,内心充满深深的无力感。

他一直深信血统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此刻,他想起了大皇子的生母,好像是姓许还是姓余来着,她死了有十年多了吧。回想起来只记得她的样貌身段与定国公的爱女魏映荷有七八分相似,但她那低头弯腰唯唯诺诺的样子却令人生厌。在几个儿子中郑辰瑞的文采功夫皆不算最好的,但却是非常勤奋,有时候听他身边的太监过来回禀,这个孩子每日读书至深夜,天不亮便又起床习武。这却令他甚是不屑,一个侍女所出的儿子没什么天份,再刻苦又有什么用处?

这几年郑辰瑞历经工部、礼部和吏部三处,当差还真算得上是克己慎行兢兢业业,弘昌帝对他的感观也改变了不少。此次委以重任,令他带着十六万大军南下,与楚地八万兵马合成二十四万平靖联军,并由郑辰瑞亲任大都督。刚到楚地不久,这个大儿子没摸过兵事,一切多听两个副手的建议,张廷义刚历经一场大败做事还颇为收敛,全靠周函用兵如神,兵士们以死效力,方拿下了不少地盘,将楚地大部握于掌中。可本来大好的局面硬是被这个蠢材给弄丢了,不过两三个月就那么着急得一场大胜,如同一个赌徒一般将大军全部押上了赌桌,若不是周函一力阻拦,是一点也不给自己留后路。便是在这时候赶上密信出了差错,中了反贼的诱兵之计,近十万大军就断送在深山之中。接着他们的后路也被人断了,本来只给周函留下三万六千老弱病残,还要分布在楚地全境,偌大的武昌城也不过留了六千兵士,被袁戎的三万克复军攻了六天,终于城破人亡,周函手下的六千兵士战至最后一人。

如今这儿大儿子就跪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不知他心里愧疚多些、悔恨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那日三儿子深夜进宫,说是收到楚地战败消息,怀疑沈苓与反贼郑辰理那边有勾结,因此在自己府中窃取了密语,他请求拦截西羌王子赵卓与沈苓的和亲队伍,将沈苓带回正京调查。可沈苓已不是往日的那个小医女了,她已经是前往西羌和亲的嘉慧公主,事关两国邦交哪能说拿下就拿下。问他可有什么证据,郑辰玦便说沈苓曾在他昏睡之时独自在他的卧房为他拔毒,而密语本就在隔壁的书房之中。他也曾想诱捕沈苓,可并未成功。他说最近宫中闹刺客那回,沈苓也宿在宫中,还有布防图失窃也可能与她有关。如若真如他说的这样,可真令人毛骨悚然了,沈苓与反贼郑辰理有勾结,那岂不是将西羌与郑辰理拉近了关系?赵卓在猕山搜寻赵宁儿半月余,虽有不少自己的人跟着,但难保不会发现点什么端倪,若是万一郑辰琪夫妇被刺杀的真相被他们知晓,更是加深了朝廷与西羌的裂痕。因此弘昌帝立时决定派人去追赵卓、沈苓一行,宁可得罪西羌,也不能放手让西羌与反贼郑辰理联手。可不料赵卓与沈苓却到处游山玩水去了,只好再派出人手沿向西羌、汉中两个方向搜捕二人。

不过经过这几日细细寻思,西羌大老远派王子和公主前来和亲,两国邦交的诚意是有的,且近日调查之下,沈苓这个医女大多时候就在馥阳府里待着,也没怎么出过京城,接触的人也简单,这几年一直帮馥阳调养身子,自己爱女的头风症被她调养得大为好转,且沈苓还为三皇子拔除了身上的余毒,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反贼郑辰理安排的细作?难道是辰玦见战事失利,心中过于焦急便想得多了?

眼前的长子郑辰瑞虽然也是身量修长,面容清俊,可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一点不像个有气魄和有胸襟男子汉。反道是郑辰璞气宇轩昂刚毅果决,既懂谋略,又谙战法,在自己称帝的道路上居功甚伟。

“怎么又想到了辰璞?”弘昌帝心中一阵烦闷,觉得头发晕眼睛也花得看不清,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些日子,他夜夜梦到二儿子郑辰璞向他哭诉自己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替他人蒙受了冤屈,梁贵妃也在梦里哀哀哭泣。弘昌帝夜里梦多,白天就觉得昏沉沉的,一天比一天精神差。太医院送来的安眠汤药、安眠香都用了,也没什么大的效用。弘昌帝寻思这是梁贵妃母子在那边过得不好,便请明镜寺的高僧们为他们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之后夜里才睡得安稳了些。

自从郑辰瑞失了楚地,皖、浙、豫三地的军力便有些吃紧,兵部赶紧从定中大军中拆了五万兵马支援,这才堪堪稳固住了与郑辰理的军队对峙的局面。好在北狄与罗刹国发生了兵事,再无余力侵扰大弘,这北方的局势也算稳了下来。

弘昌帝摩挲着手中的白玉弥勒,拇指在弥勒背上那三行阴文上轻轻滑动,温润的感觉令他心中安定了不少。弘昌帝坐直身子缓缓道:“辰玦收到战报连夜进宫向朕请罪,说他保护密语不力,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怀疑密语是在他府中或是在兵部被窃取的,他一片坦诚从不欺瞒于我,近一个月来一直忙着调配军力、筛查细作,累得差点又犯了旧疾。在楚地折损了十七八万军士,你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你们楚地各部之间的通信失密,你就没来就没想过在平靖联军中有无内奸吗?你都有一一查过吗?你将指挥不利之事推给周函,我是不信的,他虽是年轻,但惯长稳扎稳打,不是你说的那种贪功冒进之辈。军队乃国之利剑,也是国之护盾。朕的军队,无论哪一卫、哪一所、哪一营都有朕的心腹。你与张廷义的战报一传过来,我就发现了几处纰漏,待收到我在军中的密报,我才知道,你和张廷义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朕!”

弘昌帝觉得胸口郁闷,闭目歇了片刻又道:“楚地,朕的潜龙之地,二十四万平靖联军都是春秋鼎盛、精强力壮的儿郎,仅存十之一二,都被你们给葬送了。周函,朕之爱将,智能双全,战功彪炳,水战陆战皆精,却被你们联合排挤得无立身之地,最终以身殉城……”他越说越是激动不由气喘起来,良久才平静下来,接着缓缓道:“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的皇长子,丢了楚地之事太过重大,朕不是要给你留脸面,是要给我们皇家留一点脸面,这事对外就照你们所奏的为周函之过吧。镇东军总兵一职空缺,周家世代行伍,子弟个个战功赫赫,周函的二弟周适在辽东都任点检,镇东军总兵便由他来补缺罢。安南军张廷义不能再用了,就由宁国公世子姜奉任总兵。”

郑辰瑞伏在地上不住叩头,恸泣道:“都是儿臣之过,儿臣辜负了父皇的厚望,请父皇治儿臣轻敌之罪、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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