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想的是,“今日宴会上,陛下的一举一动真的都是穆王授意吗?包括语气、动作,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穆王竟能算计到如此地步?连细枝末节都这般周到吗?”
穆王心中的疑云,自然沉得多也重得多,如一块铁板死死地压向他,让他逐渐感觉透不过气。
“前几日,我只是与陛下商议过,要在宴会上做出些君臣不和的样子,更要设法将南夏猜疑的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可就是如此笼统的谋划,他却能完成得如此细致。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皆是吸引着南夏太师走向错误判断的诱饵……恐怕,到现在为止,那个巫马都还以为自己只信了三分,可深埋下的种子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只怕其还未曾真正领教……”
秦淮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可厅内依然通火通明,亮如白昼。不用想也知道,是秦川一直在等着自己。
他掸了掸身上的寒气,跨步进到房间。
秦川见到父亲后先是请了安,没有急于询问什么,而是安静地垂手立在一旁。
看着其这种极力克制的状态,秦淮多少放下心来。虽然仍显稚嫩,可秦川的确在如自己所教导的那样,渐渐凸显出沉着冷静的个性,而这种品质是身为武将必须具备的素质。
“今日朝见,皇上和穆王早有准备。”秦淮沉沉的声音,让秦川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端起桌上的茶杯,秦淮继续道:“皇上刚刚登基,中州各处都以□□为要,这一次的韬光养晦,应该能给国家带来些安稳日子。”
不知是这话给了自己安慰,还是父亲放松的状态感染了自己,秦川只觉心下燃起不可抑制的欢喜。
“陛下今日又提起了你祖父,”放下茶杯后,秦淮稍稍侧了侧身看向秦川,“往日,我就与你说起过秦家是凭三策定的天下,也提到过你祖父与先帝间那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与默契,但其中详细缘由并未细细告诉你。而你从小也经常问我,为何祖父是一代名相,而我却成了军人,是吗?”
秦川心下不由一震,看来父亲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
“当日的秦相三策:安民生、储钱粮、缓扩军,在中州朝内可谓是无人不知。商贾地位得以提高,朝廷开设的商号打通了国家间的贸易往来。而农民享受到薄赋税的优待,手中开始积攒下余粮。随后,更是以和亲北夷之策换来边郡多年安定,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是。”秦川的回答犹如钟磬之声。他坐得笔直,看向父亲的目光精亮似天边的星子。
“后续的一些情况,你自然也知道——秦氏丞相在位十五年,位高权重、身份显赫,病逝后先帝为追思其功绩便将丞相之位封存,以示纪念。”
话到此处,秦淮略一沉吟:“但还有些情况是你不知道的——你祖父病重的那段时间,正值朝廷动荡。有人不满和亲政策,主张力战;有人批评国家经商,有辱体统;也有人拿天象做文章,主张增加赋税以备不测……而先帝都一一驳回,力排众议,坚持当初定下的三策为当朝治国之本。后期封存相位一半是为追思,一半亦是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以悼念嘉奖为名,来稳定朝局。”
秦川随着父亲的讲述,心念忽动道:“祖父与先帝君臣默契,传至今日仍是一段佳话。但没想到,背后竟有这许多坎坷艰辛。”
秦淮微微点了点头,继续着讲述:“等我长到……嗯,大概就是你现在这么大吧,”过往的回忆,把他的声音都拉远了,“一日,你祖父忽然叫我去到书房。对我说起他的宏愿便是统一南北。可这只有银钱和粮草还远远不够,想要重新弥合天下,中州就得有属于自己的将领。”
“祖父……真是深谋远虑啊!”秦川不自主地感叹道。同时,也明白了这传承到自己这辈的教育之法,牵系着中州与整个天下的将来。
“秦川,今日我把这些告诉你,是为了要你记住——军人的一生从不以杀伐论功过,不可开不义之战,不可陷百姓于水火。若时机不到,就是再难,也得一直等下去。”秦淮没有去接他的话话,而是自顾自地说完了叮嘱。
以秦川目前的年纪,其实还不太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他只是又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哪怕这辈子终究无缘出战,可只要中州百姓平安富足,作为将领的个人得失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即使秦川那时年纪再小也知道,没有一个军人不期待沙场点兵,没有一个将军不渴望建功立业……只不过,为了黎明苍生,父亲愿意放弃一己荣辱,来换天下太平。
这便是秦家的家风,也是祖父一脉相承的规训。现在是由父亲在坚守,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秦川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他又想起了韩凛的叹息,想起了那句“不能错更不敢错”。
“过些日子,再给你请位老师,往后你要学得更多。”秦淮以这句话收拢了今日的长谈,准备回房休息。
秦川目送着父亲离开,自己则久久站在原地。心事如浓重的夜色,第一次在少年的心头萦绕不去……
另一边,驿馆里的巫马良雨亦是睡意全无。
案头放着空白的奏折,笔尖上的墨已经开始发干,他以手扶额却迟迟无法下笔,脑海中满是今日翻涌上来的片段。
此刻,他正努力用旁观者的视角,一遍遍审视每一个细节、咀嚼每一次语气,最后终于确定下来:
无论那中州小皇帝是不是在做戏,他对南夏的忌惮却是实实在在,做不得假。有了这份忌惮,短期内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不会改变贸易上的策略,更不会轻易动兵。
思量至此,他重新研好了墨,将“臣巫马良雨启……”几个字落在奏折的开端,接着将自己的分析原原本本地誊到纸上。
而在这期间,那个巨大的疑问却迟迟没有散开。
导致巫马在书写途中不得不几次暂停,只为尝试去触摸那难言的真相——在宴席上,他做出了一个判断——但那个判断是正确的吗?是他们一早就安排好的?还是那小皇帝来不及遮掩地真实反应呢?
这件事,还要再思量考察。巫马打定主意,趁着几日后参观中州都城,自己需要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