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谢瑛遇刺后,谢珧先去同姚善搭了话,看着祖母父亲与姐姐去了后厅看望兄长,便有意落在后面,去查看那支被用作凶器的步摇。那步摇做工十分精美,纹饰却是常用于女子装饰的飞鸟纹,簪头以黄铜铸成,纹样也做得粗糙。这倒也不令人意外,毕竟这歌舞班子不知姚善是从哪寻来,那姚善心思粗疏也不曾留意。这班歌舞伎或许不过是草台班子,没有什么家底,所以看着光鲜,虽在表演时着装华丽,日常时只着粗布衣服,以黄铜充金,既能眩目,又可省钱,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那簪身下半段,颜色却由黄转白,显是由精铁铸成。此等工艺,绝不是普通匠人做得出的。她又去闻了闻那步摇,隐隐还带着沁罗香的香气,与她今日在那最后一名舞姬身上闻到的一样,这便印证了谢珧的猜测。
沁罗香,因其香气持久、淡雅宜人而得名,若是在室内焚烧此香,在十五日之内,室中人身上皆有余香,特别是能附在发丝之上。其原料珍贵,天下只有流波郡能产,一向是进贡皇室之物,或有天子近臣能够得赐,亦只有年节之时才舍得用。十五日内并没有什么节日,这时候能用得上沁罗香的,必是来自北周京城——闾都。想到这里,谢珧不禁打了个寒颤。只是当天时辰已经太晚,她决定明日再找人来验看。
次日卯时,一名身着皂色官衣的男子便出现在渡荷堂,向谢珧施了一礼:“昨日听说谢长公子遇刺一事,女公子委托此事,在下特来查看。”谢珧亦还一礼:“有劳了。”那男子并不开口,只拱了拱手便开始查看几案位置,屏风上的刺痕,以及那凌空飞来磕出裂纹的酒杯,半晌后方道:“依着簪子刺入的角度和长公子的位置来看,那人应该并不想杀死长公子。除非……这簪身上淬了毒……”说罢,他拿起那支步摇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拿出随身带着的药水倒进茶杯,用步摇在其中搅了搅,方道:“在下能够确定,这簪身没有淬毒。”
谢珧急迫道:“唐辛,你能确定吗?”
唐辛乃谢府管家唐川之子,与谢瑛年纪相仿,幼时两人是很好的玩伴。说来这唐辛也是个奇人,自从七岁时随谢瑛去府衙中,见过一次令史验尸,竟迷上了这行。此后屡屡撺掇谢瑛去府衙。正好谢瑛也喜欢看父亲处理公务,两人一拍即合,谢瑛除了上学的日子,便都和唐辛一起到府衙中。谢瑛看文书,唐辛便围着令史请教。后来拿着自家养的鸡练手,他父亲都说他是个痴鬼,谢元却在一旁笑说:“无妨,随着他去,若他将来真能有所成,府衙里必有他的一个位子。”唐辛听了眼睛一亮,唐川当下没说什么,当晚却对唐辛道:“你莫要再痴迷此事,出身寒微的人,即便有郡守背书,在府衙里也不过当个小吏,不如做长公子的贴身仆从,过得日子还好些。何况日日与死人打交道,又岂是正经人该做的?”
一向木讷的唐辛却回:“便是做个小吏,能还人清白,能洗雪冤案,难道不比当个下人好吗?”
唐川一时无话,只能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可此后唐辛并未如他所愿“痛改前非”,反而越来越执拗,有时连家都不回,同仵作宿在一处,只为多学些东西。
此后唐川又打了几次,可唐辛就像不知痛一样,仍然勤奋不辍,两年前竟真的成为了潆阳府衙的一名令史吏,也助谢元审了不少案子。
唐辛素来谨慎勤勉,小心细致,凡所有案件必再三踏勘,方下论断。今晨得谢珧相邀,若不是谢家乃父亲主顾,自己从小长在谢家,又与谢氏兄妹幼时要好,这并非分内之事他定然来都不会来。此刻听到谢珧如此质疑,便皱眉道:“女公子若是不信,大可找别人来,唐辛尚有公务要忙,便告退了。”
谢珧不是不知唐辛的性子,方才也是焦急才有此语,当下忙道:“抱歉,珧儿担心兄长,口不择言,还望唐兄体谅。”唐辛是管家之子,但和兄妹几人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有情分在,谢珧一句“唐兄”并不难出口。
唐辛虽已做了潆阳治吏,但与谢氏也是天差地别,此刻听到谢珧如此说,不免涨红了脸:“不敢,在下不过以实相告,莽撞之处还请女公子恕罪。”
谢珧又问道:“唐兄能否看出这步摇的铸造工艺是出自何人?”
唐辛当下顾不得窘迫,皱眉端详了半晌:“在下从未见过这等能将黄铜与精铁铸成一体的工艺,不过……似乎听人提过,只有闾都的匠人方有此等手艺,多用于给贵胄铸剑,将黄铜的剑柄与精铁剑身熔合后再行打造,所费不赀却只是为了好看,并无什么实际用途,绝非常人所能负担。何况,这支簪子还这么小,只怕工艺更为复杂。”
谢珧若有所思点点头,心中却在想:这工艺与沁罗香一样,只能出自闾都,是什么人从闾都而来,盯上了兄长,冒了极大的风险在寿宴之下刺杀,却又并未意欲置兄长于死地,其中迂回之处实在令人费解。
唐辛在旁看着,便知谢珧又在想些什么,当下道:“女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谢珧勉强笑道:“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唐辛便知不该多问,看了眼日头:“在下要去官署了。”犹豫片刻又道:“还请女公子为了谢氏,保重自身。”
谢珧有些心不在焉,略一低头:“多谢。”转头向青萝道:“青萝,你送唐兄出去。”
青萝应了声“是”,便引着唐辛出去了。
昨谢珧特地吩咐人不要收拾此处,就是为了今日查验——昨日兄长遇刺之事不便外传。众士族派来的人自不必嘱咐,他们定会严守秘密,但如此一来,即便父亲是凛川郡守,谢府也不能将此事知会官府,要调查此事便只能私下找人,幸而还有几年前被征去做治吏的唐辛可用。
谢珧在堂上踱着步,苦苦思索这刺客来意,却实在想不出一个刺客竟不打算杀死刺杀的对象,此中究竟有何缘故?
若说幕后之人不愿谢瑛死,那又为何要安排这场刺杀?若是那刺客不想谢瑛死,她大可在路途中截杀,假装不成,如此方能有个交代,而寿宴上刺杀,空间狭小,失手了又该如何交代?除非……是那幕后主使不想让谢瑛死。可是这又如何解释呢?
此刻青萝送过唐辛,便来回禀:“姑娘,唐辛已经走了。”
红苑知道谢珧正在思索,连忙示意青萝不要开口,青萝会意,可是方才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收不回来了,忙心虚看向谢珧。这一抬头,果然看到谢珧皱着眉看向自己,忙低下头,谢珧却因“唐辛”这一个名字,想到唐辛方才说的话:“还请女公子,为了谢氏,保重自身。”
“为了谢氏,为了谢氏……”谢珧喃喃道。
红苑与青萝对视一眼,又忙垂下头,生怕再打扰谢珧,却听谢珧笑道:“那人是为了谢氏而来,这便说得通了。”
趁着谢氏和诸郡士家皆在场时刺杀谢瑛,背后之人自然知道此事会掀起多大的涟漪,即便是各士家能不将此事外传,族内任事之人却必会知晓,这一来便会使各家对谢氏有些别样的看法;昨日若是谢氏处理不当,走漏了消息,只怕会让城中百姓人心不宁,那也将影响谢氏在凛川郡的声望;何况寿宴之上,众人各为利益而来,宴席上人多嘈杂,自会借此机会商谈一番,那刺杀之人亦能窃听一二。
谢珧回想昨日那舞姬的队形,每个人皆有机会接近所有宾客的食案,想来应是刻意安排过的。正可谓一石三鸟,又将脏水泼在了临清姚氏的头上,不可谓心思不缜密,她原以为若不是她闻到了沁罗香,事先做了准备,恐怕就要让那人得逞,这谋划连她都要拍手叫好。
可是今日听了唐辛所言,那人并不欲取兄长性命,又存了心试探谢氏,虽不能算盟友,或许也算不上死敌……
这件事实在奇怪,谢珧还未理出一个头绪,便听红苑道:“姑娘,昨日定好了今日巳时要去看那猪……姚公子的。”
谢珧一听红苑失口,便笑了出来,问道:“昨日叫你备的食盒,可备好了?”
红苑知道自己失言,忙行了个礼道:“备好了。”
谢珧拍拍红苑的胳膊,道:“好,咱们现在就去看那位猪姚公子。”
主仆三人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