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宗朝时特设了含章殿以供湖阳公主读书,文宗即位后疼爱幼妹,将湖阳公主加封为秦国长公主的同时,也将含章殿为公主讲学的规制一直保留了下来,及至顺宗十四年,而今宫中尚未出阁、仍需念书的公主只有长秋宫为皇后所收养的四公主裴轻颜、华阳宫宋淑妃之女六公主裴汐吟两位。
二月的初春,天色还早,暗漆漆、雾蒙蒙的水气萦绕于这座昏睡的皇城,官师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宫道上,默默思量着而今含章殿内那些的“故人”们,心下一时有些微妙。
及至含章殿,却见一秀雅少女正腰板挺直地端坐着习字,神色间极为专注,听闻有动静传来也未抬头,只下意识地随口吩咐道:“茶水暂不必添。”
官师脚步微顿。
少女察觉不对,抬眸望来,见是官师,神色间略过一丝不自然,忙搁了笔起身,扯出了笑来勉强寒暄道:“数日不见,师妹妹似是又清减了许多,而今可是大好了?”
“有劳鸾姐姐挂心了,”官师眼睫微垂,敛下目中复杂之色,微微笑着柔声回道,“本也无甚大碍,只是寻常风寒罢,不过难得有借病偷闲的机会,这才惫懒了几日。鸾姐姐这字倒是练得愈发有风骨了。”
少女听了却不免笑得更为勉强,抬手抚了抚发鬓,才缓下心神,言不由衷地笑道:“比之师妹妹那手字,我这写的可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官师微微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夸得不当,反惹了对方难堪,有故意踩着旁人短处炫耀之意。
“此言差矣,我习字是早先学姑母、后又从父亲,字里行间多有疏豪意气,远不及鸾姐姐之秀丽婉约,”官师花了点心思,作出诚恳模样来赞叹少女道,“我才是想学姐姐的字还不得章法呢。”
闻及此,少女脸上的笑容才真切了几分,抿了抿唇,只克制道:“这便是各花入各眼了。”
官师看着她而今尚显稚嫩的秀雅脸庞,心下一时感慨万千。
重重宫闱确实是最能消磨女子心性的存在,便是官师,一时也很难将眼前勤学刻苦、笔耕不辍又处处小心、端谨自持的宋国公府长嫡孙女宋鸾,与后来暴躁易怒、言辞如刀的嘉泰帝宋贵妃叠在一起。
官师看着她,心头总忍不住浮起淡淡的愧疚与歉意。
只是一个“鸾”字,便足见宋家对她的期望与看重,上一世的她们是天生利益冲突的两边,这辈子官师并不打算再重蹈覆辙、二嫁东宫,但之于宋鸾,恐怕也未必能因为官师的退出便轻松如了意。
官师也只能默默祝福她运气比上辈子能再好些了。
官师是皇后为四公主裴轻颜定的陪读,宋鸾却是宋淑妃为六公主裴汐吟选的,二人往常来往并不多,且因出身相近、父兄与朝上多有不睦,更兼之太子裴徽年岁日长,选妃一事近乎于被摆在了明面上,官师与宋鸾的关系就更是不过尔尔了。
二女寒暄了几句便再无话可说,殿内一时沉寂,不过好在片刻之后,便复又两位少女相携而来,一活泼一清冷,活泼的那个一进殿便快步跑到官师面前,喜不自禁道:“师妹妹,你可是好了,乐仪好想好想你啊!”
却正是郑国公独女,郑乐仪。
官师忍俊不禁,逗弄她道:“怕不是想我,是想我的‘功课’了罢!”
“都一样都一样,”郑乐仪嘿嘿一笑,脸上无半分羞惭之色,只一径地与官师大吐苦水道,“你是不知,夫子讲的东西现是越来越无趣了,我听说最早景宗皇帝开含章殿的时候,说是为公主启发心智、扫除蒙蔽,以成‘巾帼宰相’之才,不亚天下男儿。现只与我们授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便了,翻过年来更甚,王夫子竟是连列女传、女德、女诫之流都开始与我们讲了,还要‘熟读成诵、默背如流、行必省之’,你说无趣不无趣。”
“若早知宫中是讲这些东西的,我便早该让父亲替我回绝了,”郑乐仪不满道,“我又何必来学,府上长辈们已经念叨的够多了!”
“郑乐仪,‘谨言慎行’四个字于你就那么难吗?”官师还不及制止郑乐仪,与她同行而来的清冷少女开了口,声如其人,如山涧清泉击于石,叮咚作响,清清凉凉,“你也是要快出阁的年纪了,若还一直学不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恐怕迟早有一天要祸从口出,不知自己毁在这张嘴上、更要累及家人无数。”
却也是官师后来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熟人,楚襄侯府陆家的女儿,嘉泰帝的德妃陆晚。
这时候倒比后来无欲无求的淡漠神仙模样生动了许多。
“晚姐姐这话说的不对,我还小呢,”郑乐仪天生的随性乐观,以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话找不着旁人的重点,“你十五,鸾姐姐十六,我可才十四,你和鸾姐姐都还没嫁人呢,我怎么就‘快出阁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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