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跟我妈,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可眼下这事儿……爸,苏苏是一好人,真的,要说我三十出头儿眼光浅,您可是比我多见识了好几十年人情冷暖呐,您应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一好人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这世道儿,多少结了婚转过年儿来就各奔东西的?多少有了孩子还闹得鸡飞狗跳非离不可的……爸,我们俩不想那样儿……我们俩想争口气,比那些人都过得长久。您别说我们俩恶心……或者,您要说,就说我吧,是我挑唆他的,您别赖他,这里头……没他的责任……”
父亲仍旧沉默,而后,是一声悲哀的苦笑。
“你觉得自己特别有担当,是嘛?”
“没有……”燕然摇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就算伤你爹妈的心也无所谓?”
“爸!”燕然急了,“我没觉着无所谓!我、真的……我要是觉着无所谓,起根儿就不会承认这事儿!承认了也不会跟您这么死说活说的!爸……”
“你闭嘴。”
老爷子声音不高,可只是那一句,燕然就再没敢多辩解一个字。他焦虑中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才听见了下文。
“然子,你知道你爹妈养你不容易吗?”
“……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妈,时时处处,都为你着想,一门儿心思盼着你好嘛?”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点儿闪失,你爹妈就得心疼死?”
“爸……”
“我跟你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人生老病死一关一关的过,我们俩不图别的,就图最后一关能过个踏实。你懂我意思吗?”
燕然没词儿了。他懂。他什么都懂。可懂得一个道理,跟愿不愿意做一件事儿,真的不一样啊……
“然子,你也是三十的人了,我知道,想让你跟小时候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能了。可我真没想到,你临了儿给我来了这么一手。”老爷子说着,叹着,苦笑着,一只手慢慢在伤了半月板的膝盖上摩挲,不知是在缓解残留的疼痛,还是在分散过于纠结的心思,“然子……你知道昨儿个你妈都跟我说什么了嘛?你妈没怪你,没骂你,就是一个劲儿问我该怎么办。你妈说,知道你不是白眼儿狼,你肯定会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可等你老了呢?等你到了七八十岁,身边儿没人伺候,没人管你,你可怎么办呐……然子,你爹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伺候大了,将来临死前使唤使唤你,让你受受罪,我们不亏心,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可你非要……非要往那条道儿上走!将来你指望谁心甘情愿伺候你啊……说句老话儿,一想你将来,连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都没有!你……你让你爹妈怎么闭得上眼呐……”
“爸……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说了……”
心一哆嗦,腿一软,燕然从小到大,头一回,跪在了老爷子脚边。
这些言语,远比刚才的厉声责骂更让他承受不住,低着头,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他拼尽力气想要吐出一言半语,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子,起来,大老爷们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啊……”让这有些突然的情况也弄得喉咙发哽,老爷子想把燕然拉起来,却只看见那早已成了大男人的独生子只是摇头。
“您是我亲爹,在您跟前儿,就让我没出息一回吧……”含糊念叨着,燕然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和他一样紧皱的眉心,一样模糊的双眼,嘴唇翕动了几次,总算再次开了口,“爸,我不蒙您,您说的那些个,我都想过。可我想了好几遍,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撒手……我想跟他在一块儿……多难也想跟他在一块儿……爸,我们俩互相守着,倒还有可能落个好结局,要是分了……分了……我可就真没指望了!我知道我没出息,就当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这一回,我求您给我个试试的期限,哪怕就一两年呢。要是一两年之后,我们俩还在一块儿,那将来,不就有希望接着往下走嘛……至于,谁伺候我,谁给我养老送终……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们俩一直不分开,就肯定能想出个辄来吧!……爸,我跟您起誓,我是掏心窝子这么说的,您就信我这一回成嘛……”
拼了命的说了那么多之后,父子之间,是一段长时间的无声。
直到燕然已经觉得膝盖被地面硌得疼了起来,直到他已经不奢求能得到老爷子的答复,直到他嗅到了绝望的气息,才终于有只手抬起来,伸过来,慢慢摸上了他的额角。
疼,可是他没躲。
他看向表情复杂,眼神格外深邃迷茫的父亲,看着那像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又像是更加悲哀凄然的目光,许久,才听见一声老去的沉沉叹息。
再多一句劝告,都没有出现,老爷子只是默默抚着他额角的伤,然后缓缓开口说,然子,打疼你了吧,爸下手太重了,这么些年,也没这样儿打过你,你……可别记恨我……
燕然除了摇头,用力摇头,没有任何别的回答。他哽着喉咙,在脑子里拼命反复念叨着,爸,我没事儿,就刚开始有点儿疼,现在,疼劲儿早就过去了……爸,我不记恨您,您下手再重,我都没话可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记恨您……
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他已然说不出口了。
那天,到最后,老爷子也没再多劝他半句话,就只是慢慢拽着儿子的袖口,让他站起来,而后说,去洗把脸吧,要不,都没法儿看了,你小时候,让马蜂蛰了屁股,可都没哭得这么没出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