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事还不够你忙,又去关心别人私事?”太后大大皱眉,语气十分不客气。“好好地给父母修道,孝子还没做出个模样,结什麽婚!”
杨擅道:“难道他还修一辈子道?就算要为父母祈福,时间也差不多够久了,不留下子嗣供养先人宗庙,才是真的不孝。”
太后冷飕飕道:“他要想成家,早就成了。他乐意修道,轮得到你在这操心。”
“他为何领受道箓,个中缘由母亲还不清楚吗?”杨擅反问,直奔主题。“家中侄辈数人,母亲可不要因为亲疏远近,就厚此薄彼。”
太后冷脸更甚:“哈?你的意思是他为慧娘受了牺牲受了委屈?别太搞笑。老娘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这小子倔得很,你阿爷可挨过滋味,爱信不信不信拉倒。非要乱点鸳鸯谱,再弄出什麽一哭二闹的事情,罪名我不担。”
她又在借机讽刺天子意图替庶弟封王,却弄巧成拙反害其母子性命的那桩事。杨擅再忍不下怒火,脸色同样拉下来,语气十分不善:“我什麽时候说过要随意册封?他中意哪家娘子,我叫人进宫来问,他自己选的,还能出什麽错!”
太后冷笑,看向儿子,带着嘲讽:“行啊。大家这麽能耐,尽管去问。”
遂不欢而散。离开未央宫,天子对身边人长叹:“朕亦想做孝子贤儿,然而母亲总是这番态度,能奈何!”
返驾含宸殿,天色已暗,杨擅却依旧批下通行令,脸色板正地驱人前往宋嗣王府,衆人只当天子心情不虞。嗣王府来回一趟约需一个时辰,杨擅望着滴漏掐算时间,又招来一位宫人耳语数句,那人当即领命而去。
一刻中后,侍臣入内云:“宋嗣王至。”
辛时今日并未流连宋嗣王府,白日上值,散班后陪李台转换赴边文牒,他最近很是繁忙。杨修元无事可干,是以早早睡下,听闻御内使者急传,忙不叠从被窝里爬出来,整冠易服走马飞奔入禁庭,直到望见含宸殿前一整排低低垂照的通明灯火,整个人还是懵的:到底有什麽事,半夜把他弄进宫来?
灯火跳动的含宸殿中,年长不了杨修元几岁的大周天子依旧正冠肃服,毫无夜深将歇的模样。正欲疑问,空中劈来一句话,声势之大,振聋发聩:
“你恨太后,对吗?”
天子的提问过于出乎意料。杨修元脑中空白一瞬,下意识否认:“太后为天下至尊,亦是臣的叔母,呃……为什麽要恨她?”
杨擅轻叹一声,眼中有些许耳提面命不成的无奈与失落。
“有些事情,我不愿和你提,但有些事情,你势必要清楚。”他缓步走向堂弟。“当年建大伯起兵的真相,我不信你不想知道。”
杨修元沉默。
“你应当知道你家是无辜的。”天子道。“我朝兴邦之初,诸侯林立,其中异姓数人,不乏有犯上取代的野心。先帝清治叛臣,整收国土,对诸宗亲一视同仁,终引起他们对各式罪名盘剥封地的不满……我不否认先帝此举不妥,可说到底,这都是太后撺掇他做的。诸侯们师出无名,因此找到你的父亲,作为先帝长兄,他是最有资格接替神器的人。你父亲并无反叛之心,曾极力劝说作乱数王,可惜未见成效,诸王见你父亲不从,便发兵夺了你家权力,胁迫你父亲共同上路。”
“人都死了,还讲这些干什麽?”杨修元忽然打断杨擅,语气中带了一点激颤。“我当然知道我父母死于非命啊,拜你父母所赐。先杀了所有人,然后授还王爵叫我不计前嫌,现在却又来提醒我家中的冤屈,分明是你们犯下的过错,难道还得看见我每天都活在不安和悔恨当中才能满意,还是这样死去的人就可以活过来?”
“我不说,你就没有半分不安与悔恨,全然安心地受眼前富贵?”杨擅犀辞反问。“给你机会,杀了太后。”
激昂的嗓音戛然而止。
杨擅又道:“太后野心,昭然若日。五日后淩晨,朕将举兵剿除西宫势力,你从西门入,潜伏北苑,杀了她。”
天子的语气十分果决,没有丝毫犹豫。杨修元是而知道,这是命令不是商议。
他默然望着青年人威严的面容,半晌,道:“你要杀你的母亲。”
杨擅偏开头。面对这番“弑母”的质问,他只道:“朕亦有苦衷。”
“你先别急着拒绝。”他又道。“有一个人,见一见吧。”
话音落下,殿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一声微乎其微的“淑妃至”。一个青年妇人提着裙摆从外面沖进来,看见杨修元时略微一顿,下一刻,表情仓惶、仪态尽失。
“阿元!”
她将杨修元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紧紧抱住,仿佛是世上最珍奇的宝藏,落泪如羽。骤然跌入柔软的怀抱,杨修元眼前也被热气熏出一片模糊,两行热泪同样夺眶而出。
“阿姐!”
正是他那位在华堂婶口中,早已丧生博浪郡的姐姐杨勉。
经年分别的姐弟两人蹲坐地上,说不出话,只是相拥而哭。哭至一半,杨修元猛然反应过来什麽,不可置信地回头,盯向杨擅:“她是你的姐姐!你怎麽能……!”
静立于一旁的杨擅反问:“难道你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让你的阿姐脱出掖廷,不再受难,有比我这天子,这当时的太子更保险的选择吗?她是我天家手足,难道你能容忍自己的姊妹流于外郡为婢,或者沦为,沦为……随意辗转人手,以色承欢的歌舞艺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