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声音颤抖,语气有异。杨修元略带诧异地眨去泪水,于是眼底猛然落入杨擅青筋横起的双拳,以及那奋力压抑着、却更显刻骨惊心的愤怒与哀伤。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天子不得不痛下决心、起兵杀母的原因。
是的,他们家破人亡、骨肉分离,背负反贼污名乃至留永世耻辱于史册。这一切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于那个不肯安居分内、妄图弄权的妇人。
哭啜声逐渐降低,杨擅不知何时退出天仪殿,留姐弟两人团聚。杨勉哭够了,颤颤地从袖子里抽出什麽东西,指间一抖滚落下来,于是杨修元接替她从裙摆上拾起那飘落的绢帕,仔细地折好递还回去,犹带体温。
杨娩将拿回来的绢帕握在胸口,愣愣看着朝思暮念的弟弟,过片刻伸手,率先替他沾去面上泪痕。正交相依偎,殿外又有脚步声靠近,一个奶娘模样的宫人带着孩童出现在门口,望向姐弟两人行礼,道一声“淑妃”,又道一声“大王”。
杨勉并不惊讶,望着来人,点一点头。她收回哭音,对着孩子招手,柔声道:“四郎来了。来,到阿娘这里来。”
那男童不过三四岁模样,头发短短绑在脑后,穿着狐绒小袄,闻言立刻撒开身边宫人跑过来往她怀里撒娇。他挽住母亲的胳膊,仰头时看见妇人眼眶红润含着水汽,顿一顿,疑惑道:“阿娘哭了?”
杨勉含泪笑道:“阿娘看见亲人,高兴哭了。”搂着幼儿让他转身,面对杨修元:“他是阿娘的弟弟,也是你阿爷的弟弟……但既然嫁给你阿爷,还是随他喊好啦,快叫十二叔。”
杨修元道:“这是……”
杨勉点点头,道:“我和他……陛下的孩子。”
杨四郎脆声开口,双目灵动地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叔叔,不见丝毫怕生。杨修元下意识点头回应,没叫孩子看出异样,心底却有些无措,他记忆中的阿姐还在豆蔻芳龄,一转眼却嫁做人妇,连孩子也长至垂髫……
他望着杨四郎,全神而又失神,这孩子的父母出于同姓之家,血脉相连,于是他也如此肖像他的祖辈,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地步。仿佛近乡情怯,杨修元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片刻执起杨四郎的手,又摸一摸他的头,道:“……这麽大了。”
杨勉展眉一笑,目光中满是柔和安宁。她同样轻抚幼儿的头,任凭他与弟弟再亲近片刻,随后道:“时间不早,回去睡觉吧。阿娘还有事和十二叔说。”
杨四郎很乖巧地点头,转回宫人身侧,由奶娘牵着离开。两人离开后,杨勉始觉地上寒凉,站起来坐到设在殿侧的床具上,依旧与杨修元挨在一起,紧紧握着手,深深凝望向他。
杨修元心中也跳跃着悸动,那双手温暖、丰盈、柔滑,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少妇啊,如今真像他们遥远优雅的母亲一般。他舍不得放开这双手,情愿就与这个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姐姐在一起呆到天荒地老,又迫切地想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麽,期期艾艾:“姐,你怎麽成……天子后妃了?”
“我……我是被阿成救回来的。”谈起往事,杨勉动容。“昭德十一年的时候,他身为东宫,曾替先皇巡游天下。车架行至博浪郡,我看见那庄严盛丽的景象,想到从前自己也生在诸侯家、与他同样尊贵,如今却沦为罪婢,犹如天上地下,忍不住起了轻生的念头。”
“当晚我脱出奴坊,徘徊在湖边,本想跳下去,看到那湖水黑峻,又害怕了。可我偷跑出来,没办法回去,又没别的去处,仿佛除开眼前一死别无选择,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悲难自禁,坐在树下啼哭,然后就……引来了他。”
“原来白日盛况,他也想到了自己被关押在同地的姨婶姐妹,心绪难平,夜间无寐,到外面散步。他原也不满先帝太后的做法,救不了所有人,遇见我有难,当即出手相帮,以当地一户秦姓人家之名将我庇入内室,对其他人,责称我得病而亡。他并非有意纳我为妃,只是我身份敏感,又涉及重案,只能以这样迂回曲折的方法改换名目,虽封良娣,私下待我,却一直十分敬重……”
但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日久生情了吗。杨修元沉默,没说话。
“你别担心,他……他们待我,都很好。”看出杨修元的顾虑,杨勉又细对他道。“颖妹——颖皇后他,知道我的身份,待我向来以姑姐之礼,从不曾怨言嫉妒。他们待四郎也很好,生下来,从没有不让他认生母,夫妻两个都视若己出呢……最近我又有孕,无力照看幼儿,皇后还亲自把四郎接过去,带在身边抚养……”
杨修元这才注意到,杨勉隐在宽大裙身中的小腹微微隆起,竟是结着珠胎。他又有些无所适从,见阿姐与天子感情甚笃,似乎没什麽可以质疑出口,终是道:“你过得好……就好。”
杨勉却摇头。她看着弟弟,语气恳切:“太后气焰越盛,陛下举步维艰……阿元,你得帮忙。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绝不能让太后窃夺神器。”
她数落罪行:“自先帝时起,太后就对东宫诸多不满,处处打压我们声势。那时还有先帝回护,如今她仗着自己天子之母的身份,愈发横行霸道,分明阿成才是皇帝,却要他事事都到未央宫彙报,由她做主。如此还不满足!她身边走狗良多,私下勾结前朝臣子为她效力,月前增设起居郎职位,不仅叫人时时监视阿成,篡改国史,自己亦寻了机会垂帘听政,公开坐揽国事……阿元,你看看,这哪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阿成稍有不满,她如今竟更想着要废立天子,她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毁了这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