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他终于要走出那个屋子,走到了元提面前。
自初识至今,她终于戳碰到了真正的他,不仅是肉体,在那仿佛拖着彼此沉沦的过程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触及了他的灵魂,那千年之间无处安身的魂灵也寻到了安稳。
他终于不再任由自己游荡在天地之间,找到了归处。
“你看,果然没什么可怕的不是吗?小道长。”她轻声说着。
最后这个称呼让身前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垂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好久好久,元提本还颇有耐心地偎依在他身后,下一瞬,却被突然转过身的男人抱了个满怀。
“是啊,你在这里,我不会怕的。”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手,却没有退后,而是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亮,是元提未见过的光彩,她也愣了愣,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面庞,“那你,一定要一直在我身边啊。”
游光没有再回答,只是俯下身,冰冷的唇印在她温热的脖颈上,元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避退,反将这具冰凉的躯体环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风雨,久久不停。
两人离开这栋小房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临走前元提仍是无力起身,直到游光递给她一壶二十四客栈的药酒,连日的疲惫就这样一扫而空,出门前已经是神清气爽。
只是当她撑着伞走到屋外时,那越下越大的暴雨还是让人忍不住高蹙起眉头。
再这样下去,莫说是平阳城,这个人间都要撑不下去了。
即便心知这场灾难只有天宫能解决,她还是忍不住先看向了游光,“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
“现在就算是杀了孽龙,这洪水仍然不会退去,最多只能引向一处。”游光似乎早已判断出了眼下的形势,但他的语气却带着一丝迟疑,“孽龙在等着天宫做选择。”
到底是继续征伐他这个“为祸一方”的凤林妖王,还是先救助这人间的子民?孽龙很想看天宫做一个选择,为此,他平生第一次做了世间谣言中他经常做的恶事——水漫人间。
“可你说过,孽龙的道行并不及炳灵公、遮莫他们,他能做到的事,神明也能做到,不是吗?”元提实在是不懂,“天宫一定能阻拦这场洪水的,到时候再征讨凤林,孽龙的处境岂不是更糟?”
“没有什么事是神明做不到的,但也没有什么事是神明该去做的。”几番迟疑之后,游光终于决定告诉她这个浅显的道理,“他们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他们本来的目的。”
元提一时没能理解,但转头看了看这越下越大的雨,忽觉眼前的景象熟悉又可怖,她仿佛回到了魏冉的回忆中,再次站到那不周山的山脚下,眼看着那神明无悲无喜的俯看着大地,而那无数道天雷劈下,让人间仿佛变为了炼狱。
“这就是第二场不周山大战。”她忍不住喃喃道。
是她想错了,她总以为神明冷漠的旁观只是毫无怜悯,却没想有想过,他们征伐凤林的目的一开始便是这场祸乱人间的大洪水。
就好像不周山大战的“屠杀”之下仍有幸存者,无论这场雨下得有多大,最后终究还是会有存活下来的人。对于天宫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孽龙在等着神明做选择,可是到最后做选择的人其实还是他。天宫想要惩罚世人,借的却是孽龙的手,逼迫孽龙做出的选择。
其后,征讨还会继续。无论哪一个目的,他们都能够达到。
“孽龙自己清楚这件事吗?”元提忍不住想起自己在鬼市见到孽龙时的场景,对方一身落寞,但又好像知晓一切,她不信他瞧不出这其中的蹊跷。若说一开始不知情,那这大雨已经连下了几日,天宫的漠然旁观,总该让他明白了吧。
可是游光却说,“清楚不清楚又如何,从天宫想要征讨他那一日开始,他已经走到绝境了。”
说不定,他就是想要拉着世人共沉沦呢?
要一个未受过神明恩赐的人去学神明怜悯世人,他只学得来无情。就算真的要拉这个人间给自己陪葬,谁又能苛责他什么呢?
他也不会在意的。
元提不敢去想这事的后果。她甚至无言地看了游光一眼,目光中隐有“埋怨”,埋怨他既然一开始便想清楚这件事,为何不告诉大家。
对此,游光并没有辩解。因为他这几日也一直在想如何将这个事实说出口,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不想让她更加担忧,可却忘了一件事——从来都是她比他坚强。
知晓这个真相之后,元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瓢泼大雨上,她伸手接过雨滴,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感受着那寒凉,闭了闭眼又睁开,终是说道,“我们回鬼市吧。”
这下子轮到游光看她,无声地询问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可元提却笑了一下,她迎向他的目光,没有说他明知故问,而是将两人都已经做好的那个决定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天宫还是想再欺负我一次的。所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当然是两辈子都为人间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啊。”
长生(4)
离开平阳城的时候,元提看到周家铺子里多出了一个生面孔,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平凡的样貌身形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了。可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游光问她,周家铺子的伙计足有百人,她怎么知道这就是新多出来的生面孔。
元提却说她当市令的时候,这西市上百家商铺的伙计她认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是见过听过,混个脸熟。